养了半辈子驴,子墨爹没弄明白,这畜牲为啥隔一段时辰就要叫唤。
这个年,子墨说好回来过,却变了卦。
“为啥改变主意?”他拿电话的手,就像他说话的语气,明显哆嗦。
“爹,默语大爷过寿,她堂哥发话,谁不去,以后就断绝往来。为这个,默语和他爹生了气,说好回来陪你们的,不是叫人空欢喜嘛。”
“不想回来就明说,甭找借口!”他恼火地撂下电话。
默语是子墨对象,为着她来,他和子墨娘那通忙活,为此,他没少被子墨娘调侃。现在子墨一句不回来,想不生气都难。
嗷,嗷,嗷!
叫驴的嗓子被绳勒住似的,叫得不畅快。
啪!他夯了它一闷棍,厉声喝斥:“要叫你就敞开了叫,捏着嗓门,辱没了叫驴的名声。”
叫驴嘬起上唇,露出灰白的牙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像是自嘲。
子墨是注定不会回来的,不是不回来过年,而是不回来居住。他沮丧到极点。为着生子墨,可怜他娘吃药无数,从药丸到汤剂,偏方也不知用了多少,实在没辙还去找瞎子掐了一回。三里娘怂恿子墨娘随她去做礼拜,求万能的神赐给他们孩子。子墨娘便去了。他不反对这事儿,各路神仙都拜拜,油多菜不坏,礼多人不怪。
打完那个电话后,子墨再没联系他。自己的格局是不是小了点?他暗自思忖。
子墨娘有些按捺不住:“这就不回来了?我们到底是不如她大爷呢。”
“他大爷的!”子墨爹恨恨道。压下去的火气,似又燃起。
他不再和子墨娘唠叨,径直朝驴棚走去。叫驴今天情形不对,它昂首望天,不时地打个喷嚏,见着他来,摇头摆尾地似要说出人话。子墨爹上下打量一番,又试了试它的额头,确定没有异常,便牵出它套在驴车上。
“你干吗去?”子墨娘问道。
“捡柴火去。”他应了子墨娘后,就甩了一个响鞭。
出了村口,子墨爹不再催促叫驴,他信驴由缰地随它慢行。叫驴似乎懂他的心思,一步三停地缓缓朝前走着。他忽然觉得子墨是不如这驴的。过了年子墨二十六,算下来还没有叫驴陪他的时间长。这憨货,打从小驴驹开始就跟着他,算来总有十来个年头,这么些年,他俩形影不离。而子墨自从上了学,就似乎和他们分开了,学校是全封闭管理,三两个月回来一趟,再后来念高中、上大学,回来得更少。他就念叨,费心巴啦的养儿有什么用!这是得亏没有出国,不然很有可能成为断线的风筝,有放没有收。还是这叫驴好啊,遗憾的是它不会说话,不能和他应答。这样更好,至少它不像子墨那般能言善辩,感觉被他欺骗了,还说得你伸不得力、作不得气。
太阳暖暖地照着他和叫驴,比先前亮堂了些许。遮眼的雾气渐散,远处的房子看得真切,门与窗的轮廓清晰起来。荒草滩里,人高的苇子夹杂蒿草,遥遥的一眼望不到边。滩沿上颇多杂树,桑,狗骨,还有带刺的洋槐,枯枝耷拉着垂下,更多折了的散落于林间。这会儿,他却懒得去捡。
叫驴昂起了头,它冲着莽莽田野,铆足了劲,吼出胸中的浊气。这声音,在冬日的麦田回旋,然后涌浪似的一波波向远方传去。
“跑了一圈,气顺了吧?”他喊住叫驴,“回家。”
叫驴听懂了他的话,打转调头,原路返回。
搁着老远,他望见拴驴的电杆下围了一圈人,花花绿绿的,男女老少都有。出啥事了?他一下绷紧神经。叫驴感知他的焦急,加快了速度。到了跟前,他瞅见电杆上贴了张纸,纸上印有人像,模模糊糊的像是前庄的老根。
“老根丢了,这是刚贴的寻人启事。”有人告诉他。
拴好驴,他点燃一支烟。老根大他几岁,七十出头了吧,老伴死得早,丢下个儿全赖在他身上。满心想找女人,上哪儿找去?找不着,就把心思都用在儿子身上。那小子倒是争气,三花两绕就上了大学,所有人都羡慕不已,以为他后半生有了着落。他儿子在城里安家落户后,接他去住。他是个敏感的人,怕儿媳妇嫌弃,待不下去。儿子留不住,又不放心,也是两难,就把他送进养老院,一来二去,竟抑郁了。
“养这样的儿,有什么用!没有他,国家也给养老呢。”子墨娘幽幽地说,她定是想到了子墨。
子墨爹没有搭理她,他扔了烟屁股,用手轻抚叫驴光滑的背,叫驴转过头,在他身上蹭了蹭。他想到,老根是应该养头驴的,一头会叫的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