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畈里转悠一圈回来,钱大爷的胃病又犯了。憋了一肚子气的钱大爷铁青着脸,脖子胀得老粗,双目圆瞪,看什么都不顺眼。
“狗日的败家子,老子揣死你!”大门口的黑狗和邻家的花狗正在亲热,钱大爷揣起一脚,踢得两只狗嗷嗷大叫。
“老头子,六十好几的人了,咋就不能少管些闲事省省心呢?”钱大娘拿着胃药,端着白开水,从里屋出来。
钱大爷没有接,依然气鼓鼓地说:“干脆气死我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钱大娘有些纳闷:老头子以前可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呀,现在咋变成这个样子了?
早些年,钱大爷是村里一致公认的种田能手,开荒、犁田、耙地、栽秧、割麦、种油菜、挑稻把、驳田埂,样样精通。家里的五亩八分责任田,被钱大爷调理得服服帖帖,种啥长啥,长啥收啥,而且收成总比别人的高,惹得周边的庄稼人既羡慕又嫉妒,纷纷过来取经:老爷子,把你的种田秘方传授给我们吧。
钱大爷嘿嘿一笑:哪有什么秘方啊,土地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咧。
庄稼人不信,便偷偷地看,一看果真就看出了名堂。原来,钱大爷还真的把土地当成自己的孩子,精耕细作,呵护有加。他种庄稼基本上不施化肥,不打除草剂,施用的都是些农家肥和野草、腐殖质堆沤的绿肥;农闲时,他却闲不住,经常扛着锄头或铁锹,挖挖地,锄锄草,修整水渠。人勤地勤,人懒地懒,莫非这就是他的种田秘诀?
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陆续跑到城里打工,年迈体弱的留下来,守家护园。钱大爷的儿子也一样,在城里娶了媳妇,买了房,养了娃。去年村里几家种粮大户成立了种植合作社,钱大爷的五亩八分地,流转到合作社。没有了土地,钱大爷一下子闲下来,成了可有可无的人,这让他很不适应。城里的儿子知道了,就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催,说娃上幼儿园,需要大人接送,让老爸老妈来城里住,顺便带带孙子。钱大爷犹豫再三,还是和钱大娘一道,背起行囊,漂到城里。
城里环境整洁,交通便利,啥都能买到,就一样不好,很难见到泥土,更看不到庄稼。脚不沾土,钱大爷觉得自己成了被关在笼中的鸟儿,整天耷拉着脑袋,吃不香,睡不安,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身体日渐消瘦,经常吵着要回乡下。儿子带他去医院体检,没查出啥毛病,就是血压有点偏高,胃部轻度胀气。
在城里待不惯,儿子就让老妈陪老爸回乡下散散心。
走在乡间熟悉的机耕路上,钱大爷如同重返水塘的鱼儿,一下子鲜活起来,但很快又蔫了下去。钱大爷边走边看,路边田里的小麦稀稀拉拉的,犹如荒芜的野草;有些田里压根儿什么都没种,任由杂草葳蕤成微缩的热带雨林;还有一块田里的表土被取走,留下坑坑洼洼的犁底层,犹如癞痢头上的疮疤。
钱大爷的血压一下子升上来,边走边骂:狗杂种,有这样糟蹋土地的么?!
钱大娘劝道:这些土地人家承包了,人家爱咋的咋的,你操哪门子闲心哟。
原以为回到家里会好起来,谁知依然愁眉不展,闷闷不乐。
闷闷不乐的钱大爷总喜欢出去转转,去曾经挥洒过汗水的五亩八分地里转转。转着转着,钱大爷感觉有些头晕,胃部隐隐作痛。
这天上午,钱大娘正在压水井边洗菜,忽听邻居张大婶颠着小脚跑过来喊道:钱大娘,你家老头子和开挖掘机的干起来啦!
钱大娘连手都没来得及擦,一路小跑来到村口。只见一台挖掘机开到田里,铲斗下挖出的几块泥土,堆在一边;钱大爷爬到挖掘机铲斗上,抓住铲斗框,死活不下来。挖掘机司机是个平头小伙,指着钱大爷的鼻子,祖宗八代地破口大骂。钱大爷的脸胀成紫猪肝,胸脯一鼓一鼓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张大婶和钱大娘伸手去拉,钱大爷木头人一样,纹丝不动。平头见这样干耗着不是事,就掏出手机向领导汇报。
不一会,一辆小轿车沿着机耕路疾驰而来。车上下来的,是镇里分管农业的刘镇长、土管所章所长和村委会田书记。田书记走到挖掘机跟前,面带笑容,和颜悦色地对钱大爷说:老爷子,有什么诉求,先下来说吧。
钱大爷瞥了田书记一眼,没有理睬。
刘镇长过来劝:老爷子,先下来,到屋子里喝口水,再慢慢说吧,您老人家站在铲斗上,很容易摔下来呀。
钱大爷将脖子一梗:摔下来更好,直接将我埋在这儿。
章所长将平头拉到一边,绷着脸说着什么,又对刘镇长耳语了几句。刘镇长立即掏出手机,让种植合作社负责人郭大海马上过来。
郭大海一脸大汗地赶来时,钱大爷已经从铲斗上下来,他指着挖掘机质问郭大海:这么好的一块田,我都舍不得铲一锹土,你却在这里挖土建池塘,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郭大海得知是钱大爷作梗,也有些恼火:是又怎样?我花钱从你手里流转过来,是种稻种麦还是栽树、养鱼,那是我的自由,你管得着吗?
钱大娘将钱大爷往一边拉:你真是吃多了咸菜瞎操心,没事到村子里小广场公园里跑几圈,锻炼锻炼身体,别在这儿让人笑话。
钱大爷将手一挥,指着前方荒芜的农田,对刘镇长说,你们看,过去亩产千斤的良田,到他们手里,就荒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打着承包的幌子,套取国家农业补贴?
郭大海掏出大中华,一边双手给刘镇长奉上,一边解释:别听他瞎说,我请人用拖拉机浅耕,用机械撒播,施肥,因为承包面积太大,一时雇不到农民工,就怠慢了……
钱大爷的声音有些哽咽:人敬地一尺,地敬人一丈啊,都像你们这样种田,说不定哪年又像50年代那样饿肚子;你们这样乱取土乱挖坑,滥施化肥,将来承包期满,这些田地再回到我们手里,还能种庄稼吗?真是作孽啊……
刘镇长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挡住了郭大海递过来的香烟,严肃批评了郭大海粗放经营、违背基本农田保护法有关精神的行为,要求郭大海立即整改,同时指派章所长和田书记对抛荒的土地、未经许可取土开挖的面积进行测量和登记,根据调查结果,再作进一步处理。
一周后,郭大海流转过来的农田里开来了几台大型拖拉机,对荒芜的土地进行除草、翻耕、埋垡;又开来了挖掘机,不过这次并不是铲土,而是将不知从什么地方运过来的泥土,回填到曾经被开挖的坑宕处,并进行推平。钱大爷站在田埂上,感觉滞结于胸的胃气,一下子顺畅了许多。
半个月后,村里召开了村民大会。会上,章所长详细讲解了基本农田保护法的有关知识,钱大爷听了,感觉句句都说到自己的心坎儿里去了,十分熨帖。刘镇长接过话筒,就郭大海毁田事件作了通报,同时充分肯定了钱大爷的固执和较真,接着话锋一转,大声宣布:经过村民推荐和村委会研究,镇政府同意,聘请钱汉同志为基本农田保护义务监督员!
哗……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钱大爷走上台,接过大红聘书,心里乐滋滋的,比畅饮老白干还要痛快。
头不晕了,眼不花了,耳不聋了,胃不胀气了,钱大爷始终弄不明白,纠缠了一年多的高血压和胃病,怎么一下子消失殆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