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是本能,但怎么吃却颇多讲究。吃相凶恶,豺狼饕餮,往往引人侧目,谓为粗蛮无礼,因此,古今中外都有餐宴礼仪,要求人们“文吃”。
春秋时,齐国外交官庆封来鲁国访问,乘高档马车,很多人艳羡不已。可叔孙豹不以为然,认为庆封“服美不称”,没什么文化庆封。按照当时的外交惯例,庆封当赋诗应答,然而,他埋头大嚼,压根儿就没听懂,或者是听懂了没法回答,只好装傻充愣。这是《左传》里的一个外交笑话。
春秋时期,外交使臣们不仅要讲究餐饮礼仪,还要在觥筹交错间得体应对,这就是一种更广泛意义的“文吃”了。这种吃,吃什么不重要,“文”更重要,这“文”就体现为“赋诗言志”。这是有一定难度的,也是体现贵族男子修养的一件风雅事情。
“赋诗言志”是一句古话。但古代所谓“言志”和今天所说“抒情”不一样,那个时候的“志”大都用在社交场合,关联着政治、教化,不是私人性的。外交使节“受命不受辞”,接受特定任务出使他国,可如何完成,在谈判桌上、宴席间如何交涉应对,都要随机应变。为了避免在表达外交意见时出现言辞上的失礼,忤怒对方,达到预期的外交目的,“赋《诗》言志”就成为春秋时相当盛行的一种外交惯例和风范,即运用“诗三百”中某些适当的诗句来委婉表达心志情感,表明立场观点,进行外交沟通,比如向对方委婉示好或示威,包括求救兵、解纠纷,等等。这有点类似今天社交聚会中的献歌或配乐诗朗诵,只不过唱什么歌、点什么曲都含着目的。“赋诗言志”也大都借用现成的“诗三百”篇章,《左传》记载赋诗七十余次,只有四次是现场即兴创作的,也正因此,赋诗者既要对原诗内涵有透彻的理解,又要巧妙地把握“借用”的幅度,不明不暗,点到为止。当时有一个赋诗原则,即断章取义,各取所求。
如晋国大臣韩起(即韩宣子)到郑国访问,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又都化解了。到夏季四月,韩宣子回国,郑国六卿就在郊外为他设宴饯行。席间,韩宣子请诸位都赋诗一首,借此了解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婴齐赋《野有蔓草》,首章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诗中说,有个女子清丽曼妙,如清晨野草上的露珠,我真心爱慕她呀,希望能有机会与她邂逅。婴齐只取后两句,表达郑国欢迎韩宣子的意思,完全不管全诗原是一首男女私情之作。韩宣子当然听明白了,很高兴,说:“您表达了对我的善意,看来我有希望了。”
接着,子产赋《羔裘》,诗中赞美一位贵族男子身着豹皮装饰的羔裘,英武帅气,是“邦之司直”“邦之彦兮”,为国家栋梁。韩宣子听出这是变相夸奖自己呢,遂礼貌答谢道:“哪里哪里,我实在是不敢当啊。”
以上两位赋诗都是表达善意,但接下来,子太叔赋《褰裳》一诗:“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这首诗本是恋爱男女间的调情挑逗。女子说,你要是真的想我,就赶紧提着衣裙蹚河来找我。你若不想我,难道就没人惦着我么?你瞅瞅你憨乎乎的傻样儿吧。子太叔是在和韩宣子调情么?当然不是,他对韩宣子此次出访持保留态度,故借“子不我思,岂无他人”这句隐晦批评或警示。韩宣子听出话外之音,便赶紧说:“有我在这里,怎敢劳您去找别人呢。”子太叔遂拜谢。
赋《诗》意在“言志”,同时就有“观志”的问题。对于“观志”者来说,他既要熟悉对方所借用的诗章内容,更要知道如何判断赋诗者“断章取义”中的“义”到底是指什么,这种外交辞令你来我往,就显得十分含蓄风雅。
了解了这些,再看孔子要弟子们学《诗》,认为“不学《诗》,无以言”,就好理解了。孔子一直按照周代风雅文化培养弟子们,在那种风尚下,不懂《诗》,真的是要闭嘴的。只不过,孔子时代,这种风雅就几乎没有了,此后也再无回温。所以,现在人们谈及“文吃”,都是实指,是说要吃得斯文罢了。
大家小姐是最斯文的,平常都笑不露齿,吃当然也不能多露牙齿,因此,我猜,她们最不能吃的就是炸酱面之类。众目睽睽,樱桃小口,嘴巴成了过滤器,不仅品尝不到炸酱面的美味,恐怕怎么着吃相都难看了。因此,炸酱面之类只能算是平民饭食,是不好登大雅之堂的。端个大碗蹲在门口,稀里呼噜,两分钟下肚,这才是正解。
肚里不饿,比较容易做到文吃,但若是肚饿难耐,即便矜持着,也难免要“武吃”。《水浒传》里,武松来到景阳冈前,一口气吃了四斤牛肉,喝了十八碗“透瓶香”,方摇摇晃晃上了山。不过,若没了这顿武吃,他恐怕早被老虎武吃了。对英雄狼吞虎咽的不雅吃法,读者不仅不怪,反而颇为欣赏,大概是因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本是英雄本色。莫言说:“俗人大吃是不雅,英雄贪吃是潇洒。”多会给贪吃找理由。
吃相不雅,还能有意外收获。东晋时太尉郗鉴为女儿择婿,众多青年才俊打扮停当,在大堂等待,个个拘谨不安。唯有王羲之袒胸露怀,歪在东床上吃胡饼,令郗鉴大为赏识,遂成东床快婿。大概岳父大人所欣赏的正是这种从容不迫的风度。
魏晋士人讲究言行狂放不羁,放浪形骸,但很多人其实也是以才情做底子的。典型的如王猛,寒门出身,曾着粗服拜谒权臣桓温,一边在身上捉虱子,一边论议当世之事,旁若无人。其言谈之不凡,态度之无所畏忌令桓温折服,“扪虱而谈”遂传为佳话。在“东床快婿”的故事里,年轻的王羲之一定也是有两把刷子的,若单单只是个胡吃闷睡的纨绔子弟,怕也难得垂青。所以,扪虱而谈、大嚼胡饼都只是表象而已,若后人只是把这些学了去,恐怕就真成东施效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