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哥

[ 现代故事 ]

“确定要挖?”全盛叔执长锹,下不去手。

背对着全盛叔蹲在地上的人冲那丛蓬勃的鬼针草啐了口唾沫。“挖!”蹲着的人一个猛子站起来,没比蹲着的时候高多少,鬼针草齐他的胸口。

我牵着花花走过。花花吃饱了肚子,身体微微抖动,尾巴很惬意地甩起来,让那些蝇虫找不到落脚的地。我问:“东哥,以后我还能来这儿放牛吗?”东哥弯着腰,隐没在那片绿里,唰唰唰,鬼针草就溃不成军被齐齐放倒了。花花走近前嗅闻了一下,不感兴趣。东哥埋首割草没理我,于是我一牵牛绳,以此掩饰我的自找没趣,“花花,咱们回家去。”

吃晚饭的时候,我说,东哥在挖大伯母的坟。阿妈从鼻子里嗤出一声:“三寸钉,出绝了!”后一句在客家话里是骂人极重的话,我不敢再接话了。

阿妈素来不喜欢东哥,这源自我八岁那年的一筐鱼。

那一年年底生产队打旱塘,得了丰收。肉何其珍贵,阿妈高高兴兴早早让我拿了家里最大的簸箕去分鱼。做生产队长的东哥没有如阿妈所愿,用几条大鲩或大鲤把我的簸箕给装得满满当当,反而把我晾在一旁。我紧紧抱着簸箕,直到哄闹的人群心满意足散去,东哥这时才有空理我,他把拖拉机里剩下的泥鳅河虾小扁鲫一股脑儿扫进我的簸箕里。我倒是爱吃河虾炒韭菜,小扁鲫油炸后用豆豉蒸也特别香。阿妈说我傻,东哥肯定自己先留了大鱼。我悄悄去翻过东哥的灶头,并没有发现任何鱼的踪迹。我回来告诉阿妈,阿妈更生气,说照顾亲人就不是照顾吗,凭什么东哥做好人要拿自家人当冤大头?

鱼是导火索,地,则是阿妈对东哥积怨愈深的催化剂。东哥挖的那块地,严格来说有三分之一应该划拨到我家。东哥卸任生产队长那年春天,阿妈前脚刚清完地里最后一茬韭菜,把鸡鸭粪拌在地里翻了一遍,大伯母后脚就撒了一把玉米粒下去,待阿妈买回菜秧子准备下种的时候,玉米苗已经窜到小腿肚那么高。阿妈想铲掉玉米苗,与大伯母起了争执,来劝架的东哥不小心推了阿妈一把,阿妈不哭不闹,回来后脱下泥衣裤说,让她争,最好死了也埋那儿。

大伯母是东哥的阿妈,过世后果真就葬那块地里。在我们这儿,人走后,是先用棺木土葬,若干年后开墓启棺,捡出骸骨,洗拭干净后再装入金埕择吉地安葬。东哥突然挖坟,居然不是为了大伯母的二次葬,人死为大,也难怪阿妈会啐他。

东哥来找阿爸那日,还是骑着破破烂烂的三轮车,人矮矮地坐在车上,滋溜从车上蹦跳而下,特别滑稽。他们把茶喝到极淡极淡。东哥走后,我问阿爸,东哥来聊了些啥。阿爸笑得畅快,你东哥说,人死了就不该占地方,得把地挪给活人。

上大学的那年暑假我回到家,花花已经老得步履蹒跚了。我牵着它走在以前经常走的路上,溪水瘦了下来,禾田倒还是一样葱茏。那块曾经承载着两家人的恩恩怨怨,曾经长满花花最爱啃食的青青嫩草,曾经安息过一个魂灵的地,不见了踪影。它变成了学校的一隅,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菁华园”。

在那块捐赠纪念碑上,我看到了东哥和阿爸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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