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练与丰腴

[ 历史故事 ]

王安石与苏东坡一样,让他们双峰对峙,并且在很长时间里成为不同的概念和符号。不过新党中的王安石毕竟不同于另一些人,他比周边的那些同党纯粹得多,也深刻得多。他的作为之大以及出发点之纯正,是有目共睹的。北宋的这个时期,以及后来,都深深地烙上了王安石的印记。后来旧党把宋代的羸弱和凋敝,甚至最后的覆灭,都与那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挂上钩,认为是一个久病在身的国体被施用了有毒的猛药,从此才走向虚败和溃散。这样的论断或许不够公允。

在新党一派,有一个人与王安石稍稍接近,其实又是大为不同的人物,这就是后来同样做了宰相的章惇。这同样是一个下手锐利、坚毅不屈、为大宋王朝作出重要贡献的人。但他远远算不得一个纯谨和洁净的人,他身上的那种刻薄和阴鸷,王安石是没有的。章惇还不配作为一个与苏东坡对立的人物加以研究,而这样的一个人,似乎只有王安石可以充当。我们将从他们二人身上找到太多的同与不同,这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作,也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对王安石有些苛刻,在这方面苏东坡是不能苟同的。随着时间的延续,随着那场剧烈的党争渐告平息,王安石告老还野,苏东坡变得理性多了,对待这位曾经高居相位的人也宽容多了。王安石同样如此。他们之所以在后来能够有一些交往、有一些非常动人的时刻,也完全是因为一个最重要的人性基础:二者皆拥有纯粹的生命品质,也都是极有趣的人。他们都能够多多少少地脱离和超越“私敌”的范畴,彼此之间都有一些钦佩在。这对曾经极其尖锐地互相针对的一对政敌来说,当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现象。政治往往是你死我活,而王安石与苏东坡最后竟能走到礼让和谅解,甚至是相互崇敬的地步,实在也令人惊讶。

苏东坡当年对于王安石变法之峻急十分反对,而且奋力抵抗。王安石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在旧党密集的火力之下不仅没有破碎,反而顽硬如初,成为整个新党坚实的核心。他具有法治人物最可贵的品质,同时也有这类人物最大的缺憾和特质,即整齐划一与严厉苛责。这一点,甚至在其追随者身上也可以看出端倪。比较一下,我们会发现苏东坡的所有弟子都呈现出各自生长的状态,而王安石的弟子却处处遵循师长,成为一种模板性格之下的复制品和牺牲品。苏门弟子中不乏名垂千古的大文人,而王安石的门生中留有文名的似乎只有一个王令。没有比艺术创作更需要自主开放和多元包容的了,而这种烂漫生长,与法家的那种生硬和强固是格格不入、难以兼容的。王门弟子皆要服从老师的单一标准和模式,审美志趣也就变得单调,生活方式及政治立场也会如此。

记载中的王安石有许多怪癖,或者说异趣,一如他的为政风格。他是如此朴素如此清廉,对日常生活之美没有什么追慕,竟然可以长时间不洗澡,因脏气而多被诟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能写出那么好的诗句,成为一个风格特异、意蕴深邃的文人。无论是为文还是为政,他都算得上一个大有成就的历史和卓尔不群。

王安石和苏东坡一样深结佛缘,都对佛经佛理深感兴趣。他们都属于思路清晰、求真求实之人,都关心国政,励精图治,恪守儒家治世思想和至高的道德原则,而且都一样正气充盈。后来的朱熹评价王安石,认为他文章和节行都高人一等,尤其是在道德经济这些方面最有作为,只是对他的用人不敢恭维,说:“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楚辞后语》卷六)在这个方面,朱熹之论算是公允的。旧党的代表人物司马光是王安石从政的死敌,他评价王安石也比较公允,说:“人言安石奸邪,则毁之太过;但不晓事,又执拗耳。”(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八)在这里,“不晓事”三个字显得有趣,不晓事理、不通融,像个执拗的孩子。苏东坡的挚友和最重要的弟子黄庭坚评价王安石说:我曾经反复观察这个人,他真是视富贵如浮云,从来不贪恋钱财酒色,是一世的伟人。

苏东坡本人对王安石的最高评价表现在《王安石赠太傅》一文中:“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这番话铿锵有力,绝无敷衍虚妄之辞。古往今来,凡纯洁之人总是执守中庸,实事求是,许多时候能够施以仁慈和公允。这实在是衡量人格的一个重要标准。

比起喜好热闹、顽皮多趣而又极愿享受物质的苏东坡,王安石的日常生活是那样朴素。这个人不修边幅,一件官服可以穿十几年,对吃的东西从不挑剔。有人曾发现:他坐在饭桌旁,哪个菜离他近,他就只吃这一个菜。他当年贵为宰相,接待亲戚却未曾大摆筵席,记载中饭桌上只有一小碟肉和几块胡饼,还有一壶酒。被招待者不高兴,喝了几杯酒,把饼掰开,吃掉中间的瓤,剩余的就扔在桌上。王安石二话没说,把扔下的部分拿过来吃掉。这个细节包含的东西太多了,虽然是一个局部场景,但通观一事,即可以作为他的行为风范去看待了。他去世后留下的遗产极少,其夫人不得不靠亲戚的帮衬才得以维系生活。王安石一生不近女色,这与苏东坡也大为不同。苏东坡对异性的美是敏感的、热情的,甚至不乏贪婪,这是他生活中的重要色彩之一。对于世间的斑斓颜色,苏东坡全都是着迷的、沉浸的,从自然到人生,常处于一种饱览和探究的状态,并作为一种性格特征被固定和确认下来。王安石和妻子吴氏相守一生,妻子出于当时的习俗曾给他买来一个妾,当这女子前去伺候王安石的时候,王安石却不无惊讶地问对方是谁。当他知道女子是因欠官债而被迫卖身时,不仅没有收她为妾,还送了一笔钱帮她还清官债,让她离去。他的独生儿子患了精神病,犯病的时候就要打妻子,王安石非常着急,竟说服儿媳和儿子离婚改嫁他人,足可见其理性与仁心。比起苏东坡,王安石在许多方面实在更接近于一个现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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