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拉板车的。板车就是木架子车。
拉板车很辛苦,父亲每拉满一车钢筋、铁板,腿上的青筋就鼓起老高,像要爆炸似的。其实,这叫静脉曲张,是长期干重体力活所致。静脉曲张痒、疼,让父亲难以忍受,他不得不去医院看病。
那一次,父亲在医院里看到另一位父亲,趴在一个蒙着白色被单的孩子身上,失声痛哭:“500元钱,就要了娃的命,爹妈无能呀。”他捶胸顿足,伤心欲绝。
原来,这个孩子肚子痛,疼得死去活来,他的父亲拿着家里仅有的八九十元钱,就往医院跑,医生诊断孩子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动手术急需500元钱。由于手上的钱不够,人地生疏,求借无门,孩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那位父亲跪求医生:“救救我的娃吧,我不会欠你们的钱。”
先交钱后手术,这是原则,医生也没有办法。他马不停蹄地奔波,也只借到一二百元钱。那位父亲急中生智,带上借来的钱,跑回医院,要求卖血救子。但是,为时已晚,孩子已经没救了。
“500元钱,就要了娃的命。”这件事让父亲的心灵受到巨大震撼,从此,他的思想负担更加沉重。每天,他天不亮就起床,拉起板车出门;半夜里,他才从街市上拉着板车回家。他戒烟戒酒,生活上更加节俭。
我们发现,父亲又有一个新习惯,每天喜欢摆弄那点钱,数过来,数过去。母亲笑着对我们姊妹四个说:“你父亲越来越抠门了。”
父亲一声不吭,依然故我,数着他的钱,数完总数,再平均分成四份,如此循环往复。
有一天,父亲数完他的钱,神采飞扬地说:“好,每份够500元了。”他拿出小瓶子装的一瓶二锅头和一小包花生米,放在桌上,打开酒瓶,喝一小口二锅头,往嘴里扔一粒花生米,眼睛眯成一条线,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大声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喜形于色的,就像喝了蜜似的。
可是没多久,物价上漲,医药费也上漲,父亲的脸色阴沉沉的,他又开始摆弄他的小钱……
二十年过去了,我们姊妹四个像撒欢的牛犊,壮壮实实、蹦蹦跳跳、平平安安地长大、成家了。我们谁也没有问过父亲摆弄小钱的意图,谁也没有伸手要他数了又分成几份、分成几份又收藏起来的小钱。
直到有一天,出嫁的,外出打工的,都回家看望父母亲,全家人聚齐了,父亲乐呵呵地取出四本存折来,对着名字,递给我们每人一本。打开手里的存折,我们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一万元,这么多存款呀。”
这时,父亲慢条斯理地说:“这些钱都是救命钱,我花了二十年的心血,攒起来的。你们除了看大病,任何时候都不能动用这笔钱。”
我们的眼睛都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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