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出生就没见过父亲。
听别人说,当时母亲才怀我三个月,身份就由军嫂变成了军人的遗孀。准确地说,当时我还不能算是个人,亲人都劝母亲“流了吧”,但母亲不管那么多,她说:“保家是为救战友的生命而牺牲的,我怎能让他断了后?”“保家”是我爸爸的名字。是母亲的坚持,才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多少年后,爷爷奶奶都把亲生儿子给忘了,独独没有忘记母亲。爷爷和奶奶去世时都拉着我的手对我反复嘱咐:“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你母亲,让她过上好日子。”
转眼我到了18岁,高考的日子来临了。填志愿时,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间。母亲找出一身水兵服让我穿上,然后让我站在父亲的遗像面前,说:“儿呀,你看你跟你爸爸多像呀……”
于是我的第一志愿填写的是海军潜艇学院……
于是母亲的身份也由一名军人遗孀变成了军人的母亲……
以后15年里我与母亲聚少离多。我没有具体计算过,但我知道15年里我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绝对没有超过365天。父亲欠母亲的我不但没有替父亲还上,相反,我又在增加我们父子的“债务”。我知道,母爱为一名潜艇艇长。
那年4月,正是“非典”流行时期,我记挂母亲的健康状况,就写信给母亲,告诉她,我们艇刚全训完毕,正在休整期,准备五一节回去看看她。没承想在4月底,我支队的8号艇在执行任务中不幸失事,艇上70名战友全部遇难。我于万分悲痛之中咬破中指写了血书,强烈要求到重新组建的8号艇任艇长,接过已逝去的战友的枪,去完成他们的遗愿。
我的愿望实现了,但再给母亲写信时如何留地址让我犯了难。这个时候,我支队8号艇失事一事和全国的“非典”疫情成了各大媒体报道的焦点。我不忍让母亲知道我已到8号艇任艇长,她年轻时失去过丈夫,我岂能让她在晚年再为她儿子的生命成天提心吊胆?
但我又不能欺骗母亲,5月里我就没有写信,我改用电话向母亲汇报工作。我说:“现在正是‘非典’肆虐时期,政府都在控制人员流动,这是整个民族的大事,等‘非典’过后我再回去看你老人家。”
没过几天母亲就来部队了。这是我当兵15年来母亲第一次来部队,以前我怎么劝她到部队来玩儿,来看看大连,她都拒绝了。她说:“大连再好也没有老家好,这里有你爸爸在,我不寂寞,再说去部队也影响你的工作。”
母亲来得很突然,让我有点儿措手不及。我找车要拉她去大连玩儿,她执意不肯,说到处是“非典”,只想看看潜艇就走。
我只好陪母亲向码头走去。码头值班员认出是我,就给母亲敬礼放行。母亲问我:“你请示完了吗?”我笑了笑,说:“你是我母亲,来参观儿子的潜艇不用请示。”母亲不走,说:“你请示一下吧,潜艇是国家的,不是你个人的。我是你母亲,但我也是个老百姓,娘不能特殊。”
母亲这么较真,我也无奈,只好抄起码头的电话向作战值班请示。接电话的是作战科张佳明科长,佳明是四川人,我们曾是军校的同学。他说:“卫国你装个啥子呀?好好搀着伯母下去就得了,哪来这么多废话!”我说:“佳明,我母亲较真,她不但是军人的母亲,她也曾是军嫂,知道部队的规矩,你就按程序上报吧,我等你电话,别浪费时间了。”
不到一分钟,电话就来了:原地待命!我这个气呀,原地来回走了几趟。母亲说:“是不是首长不同意?”我不好在母亲面前失态,又去打电话。我问:“佳明,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佳明在电话里说:“我也没有办法,这是参谋长的意思。”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我一看,原来是支队长与参谋长两人一起乘车过来了。他俩牵着母亲的手,一口一个大妈地叫着,亲热得不得了,反而把我晾在一边。
我跑上去给母亲引路,我想把母亲领往我以前服役的7号艇,可母亲却指了指靠在7号艇外舷的8号艇。我只好作罢,领着母亲上了8号艇。潜艇的升降口太小,只能一人上下,于是支队长先下,在下面接应,参谋长就在上面扶着母亲。
母亲看得很仔细,她不像有些旅游观光的人那样走马观花般地看,而是这儿摸摸,那儿嗅嗅,我递给她的手套她也一直没戴。她来到我房间,在我那宽不到60厘米的床铺上坐了几下,问我:“儿呀,其他人的床铺呢?我怎么没有看见?”我说:“在潜艇上只有艇长和政委等几名艇领导才有床铺,其他人都要在睡觉前临时搭。”母亲“哦”了一声,眼泪流了出来:“这么说,你有十几年都是睡在临时搭的铺上。”没想到母亲会联想到这些,我一时无语。支队长在一旁听了哈哈大笑,忙转移话题:“大妈,其实我们潜艇兵只有出海时才在艇上睡觉的,其他时间都是睡在岸上。我们岸上都有艇员宿舍,装修得跟宾馆一样,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参观参观!”母亲听了忙擦了泪,笑了笑,说:“让首长见笑了,卫国成天向我报喜,我真想象不到他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走到三舱,参谋长指着潜望镜不无自豪地对母亲说:“大妈,这就是卫国在艇上的战位!他就是在这个地方指挥全艇的。”母亲一脸肃穆,眼睛大大地盯着我说:“听说失事艇的王艇长就是站在这里牺牲的?”我点点头。我不知道母亲还知道什么,我没有告诉她的,看来她都知道。虽然现在什么东西在网上一查便知,但那时让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去了解这一切,又是谈何容易!母亲又摸着潜望镜语重心长地说:“儿呀,你爸爸牺牲后抛下我们娘儿俩,让我们受了不少苦,但他是为了救战友,他死得值得,这么些年来娘都原谅他了。但你要记住,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你是一艇之长,你每次出海必须要把这艇上的孩子全给我带回来,否则娘决不原谅你!他们每人家里都有个老娘在等着他们回家啊!”
母亲一席话说完,支队长、参谋长和我都别过脸去了,三个汉子站在那里禁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