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娘和三婶在斗,但娘斗不过三婶,吃亏的大多是她。可一回家看到气鼓鼓的我,娘总是抚着我的头说:“娘是跨过学堂门的人,能跟那个恶婆娘一般见识?”娘称三婶叫恶婆娘。
更气的是黑宝也老是欺负我。黑宝是三婶的儿子,我跟他同年可就是打不过他。有几次,奶奶分给我和他一人一个枕头酥,可一背着奶奶,他就侵占我的。
但这一次,娘决定不让三婶看笑话,准备也给我下墙脚。当然,这源于三婶已经下好了墙脚,并且放出话说要给黑宝结一门娃娃亲。
那年月,下墙脚是乡下人家的大事。
通常情况是下好墙脚就建房,但要是家境不好一两年内建不起房,往往选择先下墙脚,等手头宽裕了再建。下墙脚,就等于为日后建房打个基础,赶上要给男孩子结亲也添了几分底气,“我们家虽还没建房,但也是下过墙脚的,日后要建大的呢。”要是连墙脚都下不起的人家,想给男孩子结亲,十有八九是不成的。
按说,我家是下不起墙脚的,为了不让三婶看笑话,娘只得回娘家找舅舅借钱。
娘在舅舅家过了一夜,回来后,一把拉过爹问:“你猜,我在孩子他舅家遇见谁了?”
可爹惦记的是钱:“猜什么猜,你借到钱了吗?”
娘摇了摇头:“这墙脚我不稀罕下……我遇见了孩子舅娘她哥,教育局的大干部,你知道吗?”
“孩子舅娘她哥,非亲非故的,我哪知道?”
“看你说的什么话?”娘不满地说,“是亲有三故,怎么说非亲非故呢?”
爹淡然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娘又接着说:“孩子他爸,我跟你说,为了云华,这门亲我是攀上了。”
“他能帮我家云华?”爹见娘说到我,侧过头问。
“怎么不能帮?听孩子舅娘说推荐上大学的指标都握在他手里……”
“可是……云华才读五年级,黄瓜还没起蒂呢。”
“你呀,”娘数落起爹来,“真是不谙理,没起蒂才要攀呢,就当是给我家云华下道墙脚,懂吗?”
也不知爹懂了没有,反正我是没有听懂。娘肯定也料到我没听懂,对我说:“你只管给我好好念书,到时会用得上的……”我望着娘点了点头,因为我喜欢念书,还担心娘会学三婶也让我去放牛。
放弃下墙脚,也就意味着放弃给我结亲的计划,与此同时,三婶顺利地给黑宝结上了一门亲。出乎意料的是,打那以后,娘不和三婶斗了,有时明知三婶指桑骂槐在伤她,她也不计较,就当三婶真的在骂桑骂槐。
一转眼便是中秋节,娘起了个大早,捉了一只毛色光亮的芦花母鸡,又装了半篮鸡蛋,匆匆往城里赶。太阳快落山时,娘才回来,两手空空的她眉开眼笑,见了爹,抢先说:“今天运气好,见到孩子舅娘她哥了,硬要留我吃饭,我哪敢,送我出门时,几次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我说没有,他好像不信……”
到了年末,娘带着一个很大的糍粑和几斤香油,又去了趟县城。
以后几年里,每逢过节,娘都要带着乡下的土特产去县城,而且每次回来都格外开心。
一晃过去了三年,我即将高中毕业。就在这一年,上大学要凭考试了,得知这一消息,娘有些失落,可爹不顾娘的感受,带着讥讽的语气问:“这墙脚你还下吗?”
谁知娘说:“这亲戚既然攀上了就不能丢,否则,孩子舅娘她哥怎么看我们?”
就在这一年,我如愿考取了一所师范学校,不需要娘再为我下那道墙脚了,但她依然一遇节日就往县城赶。
毕业那年,因为要实习,我回到家乡小学当实习老师。有一天,一辆轿车一路颠簸而来,停在我家门口,没想到从车上走下来的竟是舅娘她哥。我和爹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不免有些拘谨,可娘却很随和地接过舅娘她哥手里的礼品,有说有笑地站着和他说话,那份亲热劲像是见了久违的娘家亲兄弟。
三婶夹在人堆里看热闹,她肯定没料到我的娘还有当官的亲戚,脸一会红一会白,全没了平日的气焰。
娘这多年的走动没有白费,舅娘她哥还真拿我们家当亲戚了,他一点不摆架子,也不嫌弃我们家简陋的条件,还留下来在我家吃了一顿极简单的饭。吃完饭,舅娘她哥认真地对我娘说:“再过几个月,我就要退休了,我想在退下来前帮你们一次忙,一旦退下来,也就没有权力了,再想帮也帮不上了。”
娘一听,突然醒悟了,忙把我即将毕业分配的事告诉他,他掏出本子记下了我的一些情况,然后就回城了。
暑期我去学校领分配证,我们班四十五人,除了我和一个女生留城外,其他人都分到了下面农村。
“你看,我这门亲没有白攀吧?”娘很骄傲地对爹说,爹不吭声,只顾低着头笑。
留城后不久,我有了女朋友,还是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而我乡下的堂兄黑宝还打着单身,三婶当年跟他下的墙脚不管用,人家女孩嫌他读书少。
我和女友结婚前,专程回了一趟乡下。我们大包小包地提进屋,先分给奶奶,再分给娘,剩下的,我提在手里,想了想,试探着问:“这是给三婶准备的,您没意见吧?”
娘呵呵一笑:“娘是跨过学堂门的人……”
我学着娘的腔调接着说:“能跟那个恶婆娘一般见识?”
“哎,没上没下,恶婆娘是你也能叫的?”娘虎着脸凶我。
我望着两鬓添了白发的娘笑了,其实,娘一点也没说错,相对于一字不识的三婶,她充其量也就算跨过学堂门,因为她只念了一年的书,当年她不跟三婶一般蛮横,也不像三婶那样下墙脚,究竟与跨过学堂门有没有关系,我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