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此世

[ 现代故事 ]

一、

秦班长家老二的电话,是一大早打来的。这么多年,秦家老二还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很平静,我爹不在了,你们来不来?来我就等你们两天,不来我就发丧了。

秦班长不在了?我握着电话,电话那端已经挂断了。我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秦班长不在了,是他家老二的报丧电话。我正准备过几天再去看他,他却突然走了。

记得最后一次去看秦班长,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那会儿他身体不好,在他家楼下,门前的自行车棚里,他搬了一捆纸壳,让我坐在上面,自己也坐在一捆纸壳上,另一捆纸壳就放在我俩中间。他从后腰上取下一只塑料袋,有花生米和几片猪头肉,变戏法似的还在废品堆里掏出半瓶酒。他的样子真诚而又惶恐,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后,才喃喃自语道,德子,都老胳膊老腿的了,以后就别来了,这些年,你心里有俺这个战友,老班长知足了。

看着老班长的样子,忍不住心酸,陪老班长喝过几口酒之后,我才说话,怎么能不来呀,只要有一口气,就是爬着也会来看你。

秦班长听了我的话,眼圈红了,举起酒瓶,半晌才喝下一口酒,声音沉闷,其实我挺好。

最后一次和老班长相见,我们在自行车棚里坐了许久,其间有邻居到自行车棚里放车或取车,见了老班长都打个招呼道,又喝两口?或者丢下一句,少喝两口吧,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秦班长都诺诺地应了,表情是软和的。自行车棚的一角,被秦班长占据了,堆满了纸壳、书本、报纸等垃圾。在垃圾中间,还有一只邻居丢弃的沙发,几乎被垃圾埋掉了,还有一件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军大衣,却被规整地叠好,放在沙发的窝里,这就是秦班长的家了。

自行车棚外,不远处的楼洞里,是他曾经的家。前几次来,我最后一次去他家,在三层左手边,是两居室的小房子。窗子小,采光不好,站在门厅里,眼前的两居室,阴沉沉的。他站在门厅里就不再往里走了,手足无措的样子,似乎走错了门。家里没人,儿子和儿媳上班去了,孙子上学,整个家是空的。

那次,秦班长带着我在门厅里,停顿了大约有一两分钟,就带我出来了。带上门之后,还不放心,又扭了几下门把手,确信门真的锁上了,才带我回到楼下。到了自行车棚里,他似乎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老班长住的地方是个老小区,他在工厂时分到的最后一批福利房,后来房改,这套房子就归秦班长个人所有了。以前我来看他时,他还没退休,每次下车,我都直接去工厂,到了工厂的门卫室里给车间打电话。他一听是我,不一会儿就从厂子大门里跑出来,乐颠颠地一把抱住我,那会秦班长身体还好,见面都会用力地拍几下我后背,然后激动地说,德子,你又来了,真想你呀。

每次相见,我们都要在他工厂附近的饭馆里点上几个菜,要上一瓶酒,喝上几口。几杯酒一下肚,我们的话题又回到了从前。从前的我们是那么年轻,聊起部队的岁月,我们似乎又重新活过了一次。

有时赶到下班时,老班长也会把他老伴喊出来,老伴和他在一个工厂的包装车间。秦班长的老伴是个腼腆的人,常年在工厂工作,脸色和工厂的空气一样也是灰蒙蒙的。她静静地坐在桌角一侧,听我和秦班长聊过去在部队的岁月。她从不插话,就静悄悄地坐在那,默默地看着我们,不停地给我们加酒添菜,仿佛她就是一位忠实的听众。

记得是在秦班长退休的那一年,有一天秦班长给我打电话,聊了几句别的,他才话锋一转,你嫂子走了。我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决定要去送嫂子一程,这时秦班长才淡淡地说,走了有些日子了,早就火化了。

从那以后,我的心就空空荡荡的。我知道秦班长的老伴姓马,我总是叫她嫂子,话语不多,夫唱妇随。嫂子不在了,我开始担心秦班长的生活了,不停地打电话,每次秦班长都在电话里说,已经适应了,咱当过兵的人,料理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还知道,秦班长生了两个儿子,都在工厂里上班,后来下岗,自己做点小生意。这是秦班长亲口告诉我的,想着他还有两个儿子在身边,我的担心慢慢就放下了。

最后一次见他,我才知道,老伴死后,他就搬到自行车棚里住了,我打量着四面漏风的自行车棚,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秦班长却习以为常的样子,不停地解释,孙子大了,该有自己的房间。我一个捡垃圾的,在哪都能凑合。

我又问,老二这不行,老大那里呢?

秦班长听了我问话,不看我,盯着垃圾堆,脸上浮起一朵平淡的笑,孩子都不容易,我好手好脚的,自己照顾自己吧。

在两个孩子身上,秦班长总是欲言又止,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两个孩子也不容易。

两年前,最后一次和老班长相见,我告辞要去车站,老班长送我,送到小区门外,我要打车了,他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把二百元钱塞给我,我惊怔,不由分说把钱又塞到他的衣兜里。他不安地说,德子,你也老了,来看我一趟不容易,这是我的心意。我把钱给他塞回去,他又要把钱掏出来,我有些生气地制止了他。

上了出租车,他手里还举着那二百元钱,浑身上下写满不安。我打开车窗,挥着手道,班长,我还会来看你的,你保重。他把右手攥着的两百元钱换到了左手,举起右手,给我敬礼。车开出去好远,我仍能看见他立在街边,举手敬礼的样子。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老班长的身影模糊成了一片。这就是我的老班长,我的救命恩人,二等功臣。

老班长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也是无法忘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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