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是我高中的同学,香梨的脸,水灵的眼,白皙的皮肤,婀娜的身姿,赛过大家闺秀。她父亲是城里一家面粉厂厂长,是个老革命,而我来自山村,身形粗壮,面目黧黑,和她同学三年恰逢困难时期,吃穿都难。现实生活的差距,使我不好意思正眼望她,最多在擦肩而过时偷瞄一眼。说老实话,我虽在意她那白净的面孔、精致的五官,但更喜欢她那条又粗又黑,长过屁股的麻花辫子。
那时她走在路上,长辫子就像蛇一样在她背上扭过来摆过去,晃得人眼花缭乱。不用说,我们这帮男生的心,都给她的大辫子刺挠得痒痒的。有的同学嘴上说她清高,暗地里却使劲追求她,过早谢顶的班长就是其中一个。班长也是农村人,成绩也不赖,但他一头稀毛抵不上她的辫梢子,肯定不是她的菜。
不知怎的,我的心像猫抓似的,对她也有点想入非非。和她相比,她无疑是“天鹅”,而我算是“癞蛤蟆”,但我觉得她并非高不可攀。论资历,我在初中就入了团,现在担任团支部组织委员,而她还是一个非团员青年。论成绩,她的数理化比我强,而我文史地超越她。这么一比,我似乎滋长了一些底气。
有几天,她看起来心里不痛快,而她本来是个极爱说爱笑的。上课了,她最后一个走进教室,头微微前倾,眼望着地面,大辫子没精打采地耷拉在背后,就像拖着一条经霜打了的丝瓜。我立即觉察到机会来了!我决定找她谈谈心,以组织的名义给她提提要求,顺便坦露一点心迹什么的。无论如何,这是属于团支委的份内事嘛。
那天吃过中饭,我趁没人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将早就写好的纸条交给了她,约定下了晚自习以后谈话,地点就在教室外的山墙边。她朝我看了一眼,匆匆把纸条往裤袋一塞,就跑回了宿舍。
好不容易挨到下了晚自习,我躲在墙角左等右等,生怕被人家发现说三道四,真如古人说的“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直到教室的灯灭了,宿舍的说笑消停了,她还没有来。她的宿舍离教室很近,喊一声就能听见,但我没有敢喊她。虽然心中愤懑,觉得她不把我这个组织委员放在眼里,但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给彼此留个余地,明天当面问她就是了。
却不料第二天,这张纸条竟在同学之间传开了,纷纷猜测谁在约会传纸条,甚至议论要对照笔迹,查明到底谁是情种。我气急败坏地截住她,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眼睛扑闪了两下,低声说:“是我不小心弄丢了,我也没有看什么内容。”
我的心忽地踏实了,原来她不是故意不来。好在纸条没写啥,更没别人感兴趣的“情话”,纸条风波也就烟消云散了。后来,又发生两件与她有关的事,不过事儿都不大,却让我至今记得。
有一天晚饭后,我正在校门口的小河边洗衣服,她路过那里,二话不说就夺过衣服帮我洗,并埋怨说:“你看这衣穿的!”说得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像吃了蜜一样甜。也许这是她对丢失纸条一事的弥补,而我没有好意思问她。
再一次是毕业前夕,全班去城里体检,一来一回五十里路,都靠两条腿走。返回的时候,我又累又饿落在后头,她悄悄递给我一个煮熟的鸡蛋,两眼望着我说:“从家里拿的,快吃了吧。”我一时感激,顾不上害羞,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顿时来了精神。
她的大方,她的从容,让我时时感动,却因为纸条风波,直到毕业离校,我再没有勇气向她表白。因为我知道,考不上大学,我还得回去种地,一切都不作数。在她的“清高”面前,班长等人也都望而却步,流言自然消散。命运像开了一个玩笑,发榜时,她和班长都名落孙山,我则被上海一所大学录取了。
上大学后,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鼓励她复读再考。她回信说:“人,既然能走第一步,就一定能走第二步。”这第二步指什么,她没有明说,我也没有问她,是否责怪我没有继续约她谈话,也无从知晓。后来得知她第二年再考,终于跨进了省城的一所大学。
有次回老家,我顺便去她的大学看她。她带着我到郊外爬山,那山虽不高,但却陡峭,她拖着大辫子在树木中穿梭,气喘吁吁地攀登到山顶,晚霞照在她的脸上,白里透红,依然是那样秀美,仍是同学时的模样。可在“文革”那段动荡的日子里,她父亲受到“冲击”,她也因此生活拮据。后来,她与大学同学恋爱结婚,育有两个女儿,都有出息。
十年前,我路过省城时,约了几位同学小聚,在饭局上又见到了她。彼时,她已从一家省级电视台退休,我握住她的手,盯着她一头花白的短发,努力搜索着关于长辫子的记忆。席间,她端起酒杯,逐个敬酒,她比我小两岁,就叫我:“二哥,喝!”我笑着问她:“桂芝,那条大辫子卖了高价吧?”她瞪了我一眼,娇甜地说道:“嗨,你呀……”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一大颗泪珠就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