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剪子嘞——锵菜刀!”
天刚麻麻亮,麻三瘸子的嗓门就亮开了。
听到动静,卖猪肉的王大头,做裁缝的张师傅,开饭店的周老板,立刻拿出用钝的菜刀剪刀等工具,等着马三瘸子来处理。
父母去世后,麻三瘸子的行动轨迹,基本上围绕着这三家转。一个人的日子好打发,有了这三个雷打不动的主顾,吃的喝的全有了。接下来是继续干活儿,还是看热闹什么的,全凭高兴。
麻三瘸子并不姓麻,因为出过天花,得过小儿麻痹症,脸上坑坑洼洼的,每走一步左腿都要画个C,弟兄间又排行老三,故被人称作“麻三瘸子”。
小时候,麻三瘸子有个娃娃亲,女方主动提出的。那个时候,麻三瘸子不麻也不瘸,白白清清的一个孩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日,家里请来个篾匠。干活的当儿,麻三瘸子一直守在旁边,不用吩咐,接接拿拿的活儿做得顺溜溜的。篾匠一下子喜欢上了,要他当自己的女婿。隔天,篾匠还特地将女儿带过来。女孩子也生得白白清清的,跟麻三瘸子十分般配。一家女百家求。当即,这桩亲事就在两位父亲的推杯换盏中定下了。
十岁那年秋天,麻三瘸子出了一身的疹子,又疼又痒十分难受。父母以为是一般的水痘,加上秋收秋种,实在抽不出时间,就没有及时送医。痂皮一脱落,全家人傻了,满脸的麻坑如同一张张哭泣的小嘴巴,惊心动魄地咧开着。母亲一把搂过儿子,泪水“哗啦哗啦”流个不停。父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悔恨得“嗷嗷”大叫。
祸不单行。毁容的悲痛还没有翻篇,儿子又染上了小儿麻痹症。医生遗憾地说:“这个病是可以预防的呀,为什么不来接种疫苗呢?”父母掐指一算,种疫苗的当儿,儿子正发着天花。也就是说,儿子的不幸,是粗心造成的连锁反应。这么一想,父母顿觉罪孽更重了,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还有一件事,也是父母不敢触及的,那就是儿子的亲事。定亲的时候,儿子俊俏俏的,现在变成了丑八怪,人家还愿意吗?父母不敢往下想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篾匠虽是外地人,两家相隔两百来里路,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麻三瘸子变成麻子后,篾匠已经开始后悔,但说不出口,毕竟是自己多的嘴,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后来见腿也残了,理由一下子充足起来。这不是要人命吗?婚约毁了,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女孩子?父亲立即紧急动员,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一场婚事保卫战。
已读初中的麻三瘸子,听说要到女方门上闹,连忙拉住父母亲的手说:“你们理智点好不好?假如我不残疾,人家能反悔吗?假如你们是女方,愿意找一个残疾人女婿吗?”
“那,那就让他们赔偿损失!”父亲跳着脚说。
“赔偿什么呀?人家帮咱们编的凉席笸箩和筐子,不也分文没收吗?”
“那才值几个钱?”
“咱们也没花多少钱啊,要回来发不了财,亲情在,别让人家说咱们小鸡肚肠!”
“你,你怎么帮人家说话?”父亲气坏了,却又不好发作,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
两个怒目圆瞪的哥哥,见弟弟按兵不动,父亲偃旗息鼓,也松下了攥紧的拳头。
不久,素无来往的陈媒婆,被父母恭恭敬敬地请到家中,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临走还送上一大包礼物。此后,这样的吃请每年都要上演好几次,送出的礼物有几笸箩。陈媒婆是麻三瘸子的叔伯姨奶,且不说“拿人手短”,单凭亲戚关系这一层,也要极尽全力。为了不辱使命,陈媒婆的足迹,印遍了四邻八乡的角角落落,介绍的姑娘足足有一个排。可是麻三瘸子仍然是较场口的旗杆子——光棍一根。
见儿子一次次“铩羽而归”,父母心急如焚,到死都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尤其母亲,患食道癌死亡三四天了,眼睛愣是合不上。最后还是麻三瘸子急中生智,花二百块钱请来个卖菜的大嫂,套着母亲的耳朵连喊了三声“娘”,母亲才将堵塞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咽了下去。
如今,爹娘都已作古,两个哥哥也另立门户搬了出去,祖屋只剩下麻三瘸子一个人。
没有了爹娘的担忧和絮叨,麻三瘸子顿觉轻松了许多,该吃吃,该睡睡,该做做,该玩玩,日子过得比天上的白云还要自在。
那天,麻三瘸子正专心致志地用晚餐,忽觉一束目光朝自己射来,抬头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麻三瘸子朝她招了招手,女人立刻穿过人流,从街对面跑过来,接过麻三瘸子递出的烧饼,一口咬下小半个。麻三瘸子见女人饿得厉害,就把烧饼全都给了她。女人作了个揖,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烧饼店老板见了,将麻三瘸子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老三啊,这女人怕是看上你了呢,你看她望你的眼神,亮闪闪的。”
“老哥,你真会开玩笑,她看的哪里是我?是你的烧饼啊。”
“我没开玩笑,这女人虽说邋遢了些,身子骨还算硬朗,年纪也不大,你身边正好缺个人,不如把她收了。”
“那哪成?这不是趁火打劫吗?不行不行。”
“哎,我可提醒你了,别到时候后悔。”
不成想,麻三瘸子起身后,女人竟跟了上来。
麻三瘸子以为女人缺钱花,就掏出一天的收入:“拿着吧,身上只有这些了。”谁知女人摇了摇头,仍然一步不拉地跟随着。
“你想借宿吧?可我是个光棍汉啊,你不害怕?”女人笑了笑,没有吭声。
嗨,怪了,难道真的应了饼店老板的话,这女人看上我了?“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麻三瘸子顿时亢奋起来。这一亢奋,脚步就凌乱了,身子就失去了平衡,担子就吻上了路基,所有的缺点暴露无遗。麻三瘸子崩溃了,自己这个样子,谁看得上啊?自作多情,异想天开!
回到家,麻三瘸子烧了一大锅开水,拿出澡桶、洗脸盆和毛巾,又翻出老娘的衣衫和短裤,就闷闷不乐地走了出去。
天已经暗了,小街上的灯光次第亮起,晚风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麻三瘸子使劲嗅了嗅鼻子,哇,好香啊:有海鱼的鲜味、炒蚕豆的香味、烫大蒜的辣味、小米粥的甜味,还有老酒和红烧肉的味道……麻三瘸子难受起来,自父母亲走后,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一日三餐,不是咬烧饼就是方便面,家里的铁锅,都快烂成了废铁。唉,单身汉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麻三瘸子扭头朝家望去,家里的灯光亮着呢,有个人在家中,就是不一样!麻三瘸子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拐了弯。
一进家门,麻三瘸子惊呆了,心脏在胸腔里像川戏开场时的锣鼓一样“咚咚”地擂着。洗浴过的女人,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馨香,胸口上的两块肉,肉颤颤圆润润的,像一对白鸽呼之欲出。顿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汹涌而来,冲击得麻三瘸子不能自已。麻三瘸子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欲望的潮水依然汹涌着,一点都没有退却的意思,麻三瘸子只得再次走进夜幕。
小街已经安静了,街两边的人家,有的灯光明亮,有的灯光暗淡。灯光明亮的人家,或许是孩子在做作业,或许是母亲在做针线,或许是父亲还在贪杯。灯光暗淡的人家,或许在拉家常,或许在看电视,或许已经躺到了床上。“昼出耘田夜织麻”,凡俗的生活,大致如此。
麻三瘸子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又一次走近家门。
日光灯下,女人两手托腮,静静地坐着,不知是在想心思,还是在等晚归的人?
麻三瘸子轻轻说了句:“睡吧,天不早了。”
“嗯。”女人听话地站起来。
麻三瘸子把房间让给了女人,自己在明间打了个地铺。不一会,麻三瘸子就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当上了新郎,怀抱中的新娘,就是投宿的女人。麻三瘸子笑了。这一笑,就从睡梦中笑醒过来。笑醒过来的麻三瘸子,更加高兴了,女人果真躺在自己的怀中,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呢!来而不往非礼也。麻三瘸子欢叫一声翻上去,将积郁了十几年的渴望和诉求,一股劲儿倾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