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独立

[ 历史故事 ]

木亭、茅亭、竹亭,貌似不经意地散落在山野、园林,当然还有文人的山水画中,实则都是精心铺排的。

不过在三国时期,亭并不是这般模样。亭内有馆舍,用于接待出差的官吏;又有楼阁,大约可作了望之用;四面还有围墙。可见那时候的亭,是座组合型建筑,不仅担负着地方治安的功能,还有驿站的功能——粗略地类比一下,相当于治安所加政府招待所。

据说史上最着名的亭子——王羲之《兰亭序》中的兰亭,曾经就是个驿亭。之所以叫“兰亭”,是因为春秋时期越王勾践曾在此地种过兰花。

不过到了魏晋时期,兰亭已然成为超级豪门王家园林中的一处景致,这才有了王羲之那场庙堂江湖都交相传颂的雅集:曲水流觞,饮酒赋诗,醉眼中写下“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

往前追溯,刘邦曾任泗水亭长。“亭长”是个什么职务?再马马虎虎类比一下,相当于派出所所长。《续汉书·百官志》中详细记录道:“亭有亭长,以禁盗贼。”说得明明白白。亭长还有两个属下:一个是“亭父”,负责处理日常杂务;另一个是“求盗”,相当于捕快。

战国时期,战乱一场接一场,于是各国在边境线的县下置亭。亭的功能,不消说,武备加防御。每个亭所辖的区域是十里,长官名曰“亭长”。但“亭长”这个职务,并没有国家编制,各地方自行委派合适的人选,领点小薪水。

而据另一派的考证,亭子的历史还可以再往前推1000年。

3000多年前,殷商建立后不久,在城墙、边防要塞上修筑了一种有顶的高台建筑,作了望之用。先秦的古陶文可为“呈堂证供”:高筑台,下面是个“丁”——守卫的兵士。

可见,不管怎么说,最初的亭子,怎么都同今人想象中的风花雪月不搭界——那可是事关国土安全的存在。

直到王羲之所在的魏晋南北朝,实用功能开始退化后,亭开始担负起美的功能。

到了隋唐时期,园苑中筑亭已经很普遍。隋炀帝杨广在东都洛阳营建西苑,宫苑内聚石为山、凿地为湖,山上风亭月观,据说能忽升忽没;唐玄宗的兴庆宫内,最风光旖旎的一幕,莫过于杨贵妃“沉香亭北倚阑干”。

但“驿亭”的意象,又实在让人浮想联翩:交通干道上,快马疾驰,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传递着帝国的各种消息——于是不单保留了下来,更生出各种离愁别绪。

李白那日在鼎州沧水驿楼上留下的“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无限惆怅。

甚至还有了这样的传统——长亭送别。

一场离别,感情深的,少不得要相送一程。就在那十里长亭中置下筵席,推杯换盏、依依惜别一番。也有那感情至深的,一程接一程地送,于是那“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送行酒,竟能连着喝上十天半个月!

崇祯五年(1632年)腊月,大雪接连下了三日。张岱心下欢喜,兴冲冲地出了家门,直奔西湖湖心亭而去。

张家在西湖边自然是有别业的。不过这日张岱并不打算住在别业中,他披着毛皮大氅,带着火炉,让船工往湖心亭划去。他要去湖心亭看雪。

那湖上光景,后世就连童子都能顺口道来:“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张岱去的时候,湖心亭建起不过几十年,是西湖中的点睛一笔,但距亭子成为园林、山水的标配,倒已经千年了。三角的、四角的、五角的、六角的、八角的,还有梅花的、横圭(上圆下方)的、十字的,没有定式,因地制宜。

它与房屋的区别,只在有没有墙。因为没有墙,于是通透,无边风月,尽收眼底;因为有顶,又能遮挡风雨,哪里都宜来上一座。

各种隔绝了烟火气的词,都被加在亭子上:亭亭玉立、亭亭净植、亭亭独立、亭亭如盖。总之,亭亭是高挑的、曼妙的、明亮的,不必依附于他人的。

北宋庆历五年(1045年),欧阳修被贬到滁州,被迫离开政治中心,内心苦闷,只能在滁州的琅琊山水里稍稍释怀。那日,一群人又去琅琊山,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欧阳修一拍手——就叫醉翁亭吧。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种标准中国文人式的逃离,绵延了几千年,一直到晚明的“花间隐榭,水际安亭”,越是逃离,越是沉溺于对园林的探索。

所以在山水画中,那个貌似不经意的角落,出现的貌似简淡的亭子,其实埋藏着各式高远的想象——名士在里面谈笑、弹琴、喝茶、凝神,一副出世的表情。

也有性子极冷淡的,比如元代山水大家倪瓒,全然不屑于让什么高士在他的画里出现,天地间只有亭子。几根低矮的柱子,支起一个茅草顶。

据说有人忍不住问倪瓒:“画里怎么总是没人?”他淡淡地说:“天地无人。”

在张岱的记忆里,天地间终归是有人的。张公子从来都是性情中人。往湖心亭看雪那个时节,他还在富贵温柔乡里;写下这段经历时,大明已亡,一切皆为前尘泡影。

但有回忆总是好的。那日到湖心亭,竟见到亭上已有二人铺毡对坐,边上还有一童子正在煮酒,炉正沸。两位神仙一见张岱,皆大喜过望,二人赶紧拉他入座,共饮三大杯。

张岱在湖心亭看雪的美好日子过去了百余年之后,18世纪,一个法国传教士来到中国。

在欧洲园林建筑界,一股“中国风”正在掀起。在随后的一个世纪,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丹麦……欧洲的园林中,小桥流水、假山、亭子都开始出现。

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法国传教士的姓名。但他留下了一本书——《论中国建筑》,一本彩绘图集。这位进过皇家园林、会说中文的法国传教士,试图用绘画,将他眼中的中国建筑讲述给欧洲。

他绘制了将近50座款式各异的亭子,并冷静地说,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他接着说道:“他们喜欢的是曲折蜿蜒的河岸,时而平缓、时而陡峭,时而整备、时而野趣;但为了对他们所模仿出的自然进行美化,他们用亭子装饰池塘,用小桥点缀水曲,唯一的目的就是视觉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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