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历险记

[ 儿童故事 ]

  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个故事,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每每回想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其惊心动魄的血腥场景,让人不寒而栗!

  1992年,我作为援藏干部,在西藏那曲地区安多县羊绒加工厂保卫科工作。厂址远离县城,周围就是广大的牧区。

  我们厂历来把扶助牧区当作一项政治工作来抓。那年3月,厂里辗转千里从四川运来一批课外读物,准备捐献给偏远的帕耳村小学的孩子们。帕耳村位于巍巍唐古拉山腹地,当时大雪封山期未过,汽车根本无法进入,只能依靠传统的交通工具——牦牛了。厂领导决定派我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我拍着胸膛答应了。能为牧区孩子做点事,我感到十分光荣。

  附近的牧民听到消息,马上牵来了一头健壮的母牦牛。它看上去比内地的黄牛、水牛要矮,灰黑的长毛把全身和脖子都严严遮住了,一对犄角指向前方。

  牦牛的耐寒和耐缺氧能力是其他动物望尘莫及的,还能背负几百斤重的货物长途跋涉,能爬很陡的坡。别忘了这里海拔五千多米,氧气只有平原的一半。据说,内地的黄牛、水牛上了唐古拉即使不干活,也会很快死于高原病。

  牧民告诉我,这头牦牛叫旺卡,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极其老实、温驯,唯命是从,绝不会跟人闹别扭。这一点最令我满意和放心。它的近亲野牦牛以凶猛好斗著称,真要耍起横来,可够我喝几壶的。

  二百多斤的书用毡子包好,牢牢地捆在了旺卡的背上。我带了些干粮和水,便出发了。厂领导送出老远,叮嘱我途中要经过一段棕熊频繁出没的地区,必须格外留神。我拍了拍腰间的六四式手枪笑道:“请放心吧!身上有支枪,到了阴间也不慌!”

  牦牛的身子是横着长的,不愧是“高原之舟”,走起来又稳又快。我骑在旺卡背上,哼着刚学会的藏族民歌,感觉十分惬意。

  雄伟的唐古拉山脉始终在我眼前气势磅礴地延伸着,高高的山峰直插云霄,峰顶上洁白的雪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娆,如成群的圣洁的仙子。

  下午四点多,我翻过一处山口,进入了扎加藏布河谷地。照这速度,天黑前稳可到达帕耳了。

  穿过一片树林时,旺卡停住脚,嘴里哞哞直叫,再不肯往前走,那架势跟我欠它多少工钱似的。我心说:得,还以为你多么听话呢,闹了半天也欺生,今儿非给你点颜色瞧瞧不可。

  我跳下来,拉紧缰绳,用皮带使劲抽它。抽着抽着,我的手停在了半空。我恍惚觉得,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定睛一看,分明是一头青灰色的棕熊!它的身躯异常硕大,像尊黑塔似的直挺挺地立在那儿,足有两米半高。

  棕熊在藏北高原广有分布,但密度并不大,可今儿偏偏让我遇上了。它半张大嘴,吐着舌头,浓密的毛发遮住了眼睛。它的表情倒不算太凶恶,甚至略显惊惶。那模样确有几分像人,怪不得当地人称其为“人熊”。

  头一回与一只大型猛兽相距这么不足八十米,使我的安全感迅速丧失。我忙不迭地掏出手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着它上方开了一枪。我的原意是让它知道我的厉害,它应该趁早滚蛋才对。结果恰恰相反。它以为我公然向它挑衅,顿时火冒三丈,俯下身,低吼着向我冲过来。

  我吓得手足无措,但旺卡显然比我更恐惧,四蹄跳跃,不住地摆动身子,并用嘴巴拱我。我明白了,它是想让我把它背上的书卸掉,然后赶紧逃命。可那些书代表了厂里对藏胞的深情厚谊,保护好这些书是我的职责。为防止旺卡受惊逃跑,我飞快地把缰绳拴在身旁的一棵冷杉树上,打了个死结。

  此刻,棕熊离我只有十几米远了。我瞄准它的头部又开了一枪。可我的胳膊和手却是抖个不停,平时枪法百发百中的我今儿咋不灵了?一连三枪都没伤着棕熊,说起来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棕熊稍稍放慢了步伐,但没有后退的意思。一串唾液竟从它凸长的嘴巴上流出,大约是闻到了我的肉香。我胡乱地又放了一枪,这一次却击中它的左肩,鲜血渗了出来,濡湿了它的毛发。我信心倍增,再次扣动扳机,突然发觉子弹已经打光,而我又没带备用弹匣,我气得差点当场吐血!

  受伤的棕熊像踩到了弹簧上,眨眼间扑到了近前。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扭头就往小树林里钻。

  棕熊怪嚎着一个疾扑,前爪几乎已擦着了我的屁股。真悬哪!我急中生智,在高大的林木间穿来穿去,与棕熊周旋。它的速度一点也不慢,跑起来带风,但较为笨拙,只会追不会堵。它要再聪明一点,我准玩完!棕熊屡扑不中,气不打一处来,挥掌把几棵较细的树拦腰击断。它的掌力令我瞠目结舌。

  而旺卡的表现太令我失望了!它也许充分意识到了眼前的危险,大概魂都吓丢了,拼命向外奔跃、冲撞,想把绳索挣断。那冷杉树被它整得不停剧烈地摇颤,嘎嘎作响,声音怵人。

  不断地有树被棕熊砸断,倒下的树木激起了沙尘,而棕熊的吼叫声越发狂怒,再加上旺卡在一旁添乱,当时那情形几乎令无助的我发疯了。

  忽听“啪”的一声响,旺卡竟生生地把麻绳挣断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逃命去吧!谁知,旺卡来不及喘口气,径直向棕熊猛冲过去!

  棕熊只顾撵我,对旺卡毫不戒备,腰上被顶了个正着,犄角尖扎进去足有十几厘米深。棕熊疼得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拼死挣脱,向外逃窜,鲜血从两个血口子中向外猛溅!

  棕熊畢竟皮糙肉厚,再加上性情粗野至极,虽然受了伤,但也不会善罢甘休。它稍作休整,便像灌了兴奋剂似的向旺卡扑去!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论块头,旺卡要稍逊一筹,而且是食草动物,唯一的武器是那对坚硬的犄角。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角尖竟被人磨得很钝。

  那棕熊却是凶残的肉食动物,它不光嗜血成性,而且有一套代代相传的捕杀绝活,天性残忍恶毒。黑乎乎的熊掌有千钧之力,尖牙利齿可以咬碎任何骨头。果然,穷凶极恶的棕熊很快占了上风,狂嗥着向旺卡进攻。而旺卡只有防守的份儿,用那对钝角尽力招架。

  这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厮杀。旺卡只是一头家养的牦牛,一头任劳任怨的牦牛,它默默无闻地走过了一万公里,也许是两万公里的路途,而且背负着沉重的货担。它甚至不曾大声地叫过。

  而此时,潜藏多年濒于泯灭的野性在它身上火山般爆发了!

  如果我能早些把那些书从它背上卸下来,如果我不是曾愚蠢地把它拴在树上,它还不会徒劳地浪费那么多宝贵的体力——说不定情形不至于这么糟——至少它可以全力以赴,大干一场。然而,大错已经铸就,旺卡仍背着那些书,步伐很不灵活。它大约会随时倒下,但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两个斗士都已多处负伤。我手握明晃晃的藏刀,却根本无法靠近,干着急也没办法。旺卡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许我应该趁机赶快逃跑。

  浓重的血腥气令急躁的棕熊兽性狂发,不知从哪儿来了那么一股子劲,竟跑出几米远,追到旺卡身后,张嘴在它肚子上就是一口,接着又穷凶极恶地奋力一扯,顿时一大块皮肉被生生地撕了下来。我清晰地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

  鲜血流了一地,紧接着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滑出来,那是旺卡的肠子。完了!我的心也像破了一个口子,旺卡必死无疑,我也在劫难逃!

  棕熊眼看胜利在望,竟极为狡猾地连退几步,倚在一棵树上,一边怪声哼哼一边开始咀嚼吞咽那块足有七八斤重的牛肉。

  旺卡四足颤抖,但没有倒下。它骤然全身发力,疾速地向棕熊冲去。它的肩部隆起,头俯得很低。在挨着棕熊的一刹那,它的后腿奋力一蹬,把坚硬的地面蹬出两条深沟。

  猝不及防的棕熊根本未能反应过来,那对并不锐利的犄角却戳穿了厚实的熊皮,几乎是齐根扎进棕熊的胸部!

  只见棕熊慌乱地向前一拱,满以为把旺卡甩开——然而旺卡纹丝未动——犄角扎得更深了,而且在它胸膛里搅动。旋即剧痛使棕熊发出了一连串不规则的怪嚎,嘴里喷出了血沫。

  我站在它们旁边七八米的地方,目睹了这一切。我完全呆住了,忘记了为旺卡加油。

  棕熊挥舞熊掌劈头盖脸向面前的旺卡一通乱砸,每一下子都像砸在了石头上——但那不是石头,是旺卡的血肉之躯。

  旺卡的两只眼睛都瞎了,但它仍死死地抵住棕熊。两只野兽的血淌在地上,汇成细流,积成了厚厚一汪。大地是冰冷的,鲜血冒着热气。

  棕熊的打击越来越缺乏力度,到最后只是象征性地挥动。我突然反应过来,飞身上前,抡起藏刀,猛地向棕熊的头上砍上去。它的鼻子和半边嘴唇被齐刷刷地砍掉了,奇怪的是没流出多少血,而且也没有任何反应。它大概早断气了,为什么熊掌还在舞动?

  旺卡的灵魂也早已飘走,但它仍站在那里。它的力量仍是向前的。

  我发疯般在棕熊身上狂砍起来,同时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叫。那叫声至今想来仍十分陌生,用现有的词汇无法形容。后來我瘫在了地上,又哭又笑——我的内心充满痛苦的快感。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把旺卡与棕熊分开,但我很快发觉那是不可能的。旺卡的骨关节已经僵直,并且向前绷得紧紧的。我抚摸着面目全非的旺卡,再次潸然泪下。

  我太累了,很想躺在地上睡一觉,永远不醒来,但那些被鲜血染红的书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咬咬牙,向帕耳村走去。

 

补充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