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匪的东北民主联军有个法宝——剃头。
东北土匪又叫胡子,头发老长,胡子满脸,凭这抖威风吓唬人。而民主联军即使军装破烂,头也剃得利利索索,脸刮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理发多使刀刮,理发师叫刮头匠。嫩江军区老二团有个半专职刮头匠,管着上千号脑袋。
刮头匠?也就剃头刮脸呗。可别这么说。刮头匠最要沉稳,最经得潮流起潮流落,大风大浪,乱不得一根毫毛。划人家一个口子,饭碗就摔了。磨砺以须,天下有头皆可剃;及锋而试,世间妙手等闲看。没这两把刷子,另找饭食。
老二团把多名悍匪困在围子里,这种围子,黏苞米汤和白碱胶泥,六耳王八夯筑成,枪打一白点,炮打一股烟,比那青砖城墙可难打多了。仗着围子,匪首枪枪红拒不缴枪。
团长正跺脚挠头,刮头匠进来了,说:“要不,我进去劝降?”
政委晃手:“胡子手黑,白送命。要不得,使不得。”
团长说:“刮头匠,刮头匠,半个诸葛亮。要不,试试?”
两军阵前,刮头匠冲围子喊:“出个顶事的说话!”
刮头匠衣着白褂,肩搭毛巾,晃荡个剃头小刀儿。枪枪红冒头观看,一道镜子光晃他脸上。
“我是刮头匠——围子里阵亡的人,得收拾干净才好上路。放我进去——”
围里喊:“没门——”
“只听说枪枪红这个那个,原来也是小米粒子芝麻胆儿,连个刮头匠也怕——”
枪枪红捋捋下巴,拨开盖脸长发,喊:“你这刮头匠,胆子晒干了比倭瓜都大!你进来——”
刮头匠一进去,胡子就叫嚷着“上绳”“开瓢”。围子里死了的胡子一顺排摆着,难看得很。刮头匠指着死人说:“他们也都是娘生爹养,干干净净来,得干干净净走。收拾完了,我这脑袋,任你们卸下。”
枪枪红微微点头。
刮头匠拣个完整的收拾。那个死者渐渐有了人模样,像个睡着的小伙子。胡子群有了叹息,有了哭声。
二当家挠挠脑壳说道:“我,我——先顾活人。”
刮头匠说:“对对,活人要紧。当家的,要不,你也利索利索?”
枪枪红点头。
刮头匠要来热水,将二当家擀毡打绺的头发理顺,上手下刀。
刮头与理发可是两码事儿,头皮走刀那快感,难说难解。
二当家坐下,由刮头匠修理。发根已让热水焐得毛孔张开,刀子一走一过,唰唰之声,刺挠在哪儿,刀子恰好到哪儿。二当家只觉得酥酥麻麻,离躯脱壳,轻捷欲飞,脑袋一拨浪,叫道:“妈个巴子!舒坦!”脚下一跺,蹦起高来。刮头匠刃随人走,片片下毛,纹丝不乱。
二当家坐老实,闭了眼,云梦巫山,神仙上了。噗——噗——爽出连响嘟噜屁,人人掩鼻,继而大笑。锋刃恰到老伤拧腚旋,刮头匠行刀仍然,哼上《月牙五更》,随腔就调,上岗下坡,没半根短茬,无一笔闲刀。
喽啰崽子看凶神恶煞的人竟乖成新姑爷模样,个个抓肩蹭背,猴急自己的长毛胡须。
刮头匠又为二当家挑鼻毛,掏耳眼,捋脖筋,捏肩胛,弄得嘎嘎脆响。毛巾一拍,推醒失魂梦中人,给他看镜子。镜子把二当家吓着了:“妈个巴子,这是我吗!——嗨,还是活着好!活着有滋味。”
枪枪红未等二当家离卧儿,已经坐上板凳。
接下来是四梁。四梁完了该轮八柱,刮头匠说:“不中了,不中了。刀不快了,明儿吧。”
这一夜,围子里的人都没睡好觉。胡子嘟囔叹气:“活得窝囊,没活出人样。可往后,这往后咋活?”几个当家的各有心事,有的想爹娘,有的想女人。
第二天一早,胡子们按身份排队,等待享受顶上之快。刮头匠说:“你们,打过鬼子的先来。”
老的少的,站出几个。
枪枪红惊讶:“咦——我们打过鬼子,这你也知道?”
“我们政委、团长都记着这事。我一个刮头的,只身一人,你也没伤害我,这事,他们也知道。刚刚打走日本人,中国人对中国人还打个啥劲儿?回家吧,回家说媳妇,睡热炕头,回家吧!”
枪枪红挠头叹息:“我原本想,没活路了,拼死拉倒。让你这一折腾,又想活了。还是活着好。”
末了,围子门大开,刮头匠走头里,二当家随后,举根竹竿,挑着刮头匠的白大褂,接后是枪枪红。
政委、团长给刮头匠请功,刮头匠连连摇头:“功不要,我要人,给两个人,听我用。”
“咦——你?”
“进去这一趟,可吓尿我了!这回我可明白了,刮头匠的脑袋也是脑袋,说抹脖就抹脖,说打血窟窿就打血窟窿。要是真有那一天,谁来刮头?我得收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