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署长夏义秋闲暇时,总会跑到春鸣茶社听孙大嘴说大鼓书。
孙大嘴五十多岁,虽然嗓音有些嘶哑,但开口不超过十句,就能把看客的心勾住。贯口说得更是流利,一两分钟下来,一点儿奔儿都不打。看客的耳朵竖得尖尖的,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漏听了什么,有了屎尿都尽量憋着,实在憋不住时,会寻个空当站起身,向孙大嘴摇手:“先生请停一下,我去趟茅房,回来您再往下讲。”
孙大嘴真就停下来,右手拿过桌上的茶杯,左手把玩着杯盖,慢慢地啜起茶来,边啜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扫视着台下。
夏义秋在台下悠闲地喝着茶,时而抬头看一眼孙大嘴,时而嗑几粒瓜子。有时,也会随着几个看客去趟茅房。
看看人齐了,孙大嘴又开始说了起来。说到关键处,他把大鼓一敲,立时闭了嘴。这时,茶社的伙计便会端着一个精致的铜盆出现,向看客讨要赏钱。夏义秋每次都给,或多或少。
宪兵队长长岛对夏义秋很不满。局势虽说渐趋稳定,可山里的抗联仍在活动,日军围剿屡屡失利。这说明有人在为他们提供准确情报。作为警察署长,夏义秋不去想法抓这些人,怎么还有闲心听书?
“皇军来之前他就好这口,还跟着孙大嘴学过一段。说皇军要是不用他,他就靠这个谋生。”潘翻译说,“几个盯梢的人说,夏署长就是听听大鼓书,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孙大嘴我们也彻底查过了,是大大的良民。”
长岛点点头:“夏的能力是有的,县里的治安抓得很好,就是在抓奸细破案方面不行。”
“皇军已经在警察署过五遍筛子了,也没发现奸细。”潘翻译说,“再说了,城里还有警备队、特工队,说不定……”
长岛摆摆手说:“这个我的知道。红胡子实在太狡猾了。”
“皇军这么英武,他们再狡猾也翻不起啥浪。”潘翻译说,“您不妨也放松放松,去听听大鼓书。”
长岛摇摇头,眼睛转了转,又点点头,嗯了一声。
日本人突然到来,让茶社一下骚乱起来。茶社老板惊恐地看着潘翻译:“这如何是好?”
潘翻译说:“大家别慌,皇军是来听大鼓书的,平时咋样还咋样。”
茶社老板急忙在前排找了两个位置,倒上茶水,摆上瓜果。
长岛坐下来,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夏义秋,撇撇嘴,对台上恭立的孙大嘴说:“你的,开始!”
孙大嘴应了一声,猛地一敲大鼓,吓得长岛手一哆嗦,茶杯险些没拿住。
孙大嘴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皇军来听大鼓书,是我孙大嘴三生有幸。为了感谢皇军的到来,我今天特意献上一段‘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说罢,向长岛拱了拱手,又敲了一下大鼓,“这关羽关云长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胯下追风赤兔马,日行何止千里;手中青龙偃月刀,温酒斩华雄……”
一串贯口说完,掌声立刻响了起来。长岛虽是半个中国通,但也听出好来。他刚想鼓掌,斜眼看了看身边正在鼓掌的潘翻译,就把抬起的双手又放下了。
关羽斩完第五将,茶社的伙计又拿着铜盆开始讨赏钱了。到了夏义秋面前,夏义秋掏出一张纸票扔进盆里。伙计向夏义秋鞠了一躬,转身想往后走,被长岛叫住了。伙计正愣怔间,长岛已经把一块大洋扔进了盆中。伙计连连鞠躬:“谢谢太君!谢谢太君!”话音刚落,夏义秋又把一张纸票放进盆中。长岛想了想,也往盆中扔进一块大洋。夏义秋咳嗽了一声:“讲得好,还得赏。”然后,又掏出一张纸票放进盆里。长岛咧着嘴,也往盆中扔进一块大洋。这样你来我往,长岛把潘翻译和几个担任警卫的日本兵身上的大洋搜罗光了,夏义秋的纸票却还没断。
长岛狠狠地瞪了夏义秋几眼,气哼哼地带着几个人走了。
夏义秋知道惹了祸,犹豫再三,当天晚上,拿着一个家传的宋代瓷瓶,好不容易才求见到了长岛。长岛对这个瓷瓶爱不释手,脸上全是暖意。他拍着夏义秋的肩膀说:“下回再听那个大鼓书,可不能跟皇军斗气了。”
“以后我肯定不给赏钱了。”夏义秋忙说。
长岛说:“赏钱得给,这体现大东亚共荣嘛。不过,你只能给一张纸票,我呢,也只能给一块大洋。多了,我的给不起的。”
“一定照办!一定照办!”夏义秋连连点头。
长岛哈哈笑了起来:“逗你玩的。我们大日本的歌舞伎,是这个。”他跷起了右手的大拇指。“你们的耍嘴皮子的大鼓书,是这个,我的没有兴趣的再去看。”他把右手的小指头伸到夏义秋眼前。
日本投降不久,战犯长岛在看守所里又见到了警察署长夏义秋,不,是看守所长夏义秋。
长岛不认识似的看着夏义秋,一字一句地问:“我的想不明白,你们的情报是怎么传递的?”
“你听好了。”夏义秋提高了声音,“中国的大鼓书中不仅有贯口,还有切口,就是江湖术士,特别是土匪之间的行话,这些话外人根本听不懂。”
长岛咧了下嘴:“我们的人里,有懂这个的。”
“其实,所有东西都能当切口,像茶杯的摆放、杯盖的摆放、壶嘴的朝向、赏钱的多少,等等,这种’切口,孙大嘴自然不会说,潘翻译也不可能告诉你。”夏义秋说完,冷笑着向长岛伸出了左手的小拇指,晃了又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