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了,那天,太阳很大,热辣辣的,闷热,无风。宋老师带我去县一中,穿过空旷寂静的校园,沿着铺有鹅卵石的校道往里走。校园里绿草如茵,树木葳蕤,有榕树、桂树、蝴蝶树、玉兰树等等,树冠如伞,郁郁葱葱。莲塘里开满荷花,荷叶摇曳,荷香淡然,沁人心脾。校道的树荫下阳光斑驳,树影婆娑,如湖面上粼粼闪动的波光。
“那个就是学校图书馆。”宋老师指着不远处一栋简朴大气的大楼说,“图书馆里的藏书特别丰富,都赶上大学的图书馆了。”
“可以借书吗?”
“可以。”
图书馆旁,有一片银杏林。那些银杏树枝繁叶茂,树干笔直,夏日的阳光下,特别翠绿茁壮,风吹过来,叶子簌簌地响。
“这些银杏树是陆校长到一中任校长时带领师生种的。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慢慢地,就成了这一大片银杏林了。这些银杏,春风化雨,仿佛一个个从县一中走出去的学生,扎根地下,蓬勃向上,蔚然成林。”
我们走过那片银杏林,到了陆校长住的那栋教工楼,刚想上楼,突然传来了一阵琴声。那是手风琴的琴声,悦耳、动听,仿若天籁。
我不由自主停了步。
琴声稍停,又起,忽而,如平沙大漠,风头如刀,千军万马,旌旗猎猎;忽而,如微风吹拂,杏花烟雨,小桥流水,波光潋滟,落英缤纷。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琴声如网,我沉入其中,如醉如痴,思绪万千。
“陆校长在家呢,是他在拉琴。”宋老师说,“他特别喜欢文学,博览群书,也喜欢拉琴,拉的大多是苏联歌曲,比如《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拉《平湖秋月》《阳关三叠》《高山流水》等曲子。每天有空都拉几曲,自娱自乐。”
琴声戛然而止。
我们加快了脚步,上楼。
我在一所乡镇高中就读,高考落榜后心灰意冷,想去广东打工。父亲说,“工”字不出头,再补习一年吧,要补就想办法到县一中去补,那可是全县的重点高中啊!我不想补习了,这成绩,咋补?可父亲硬着头皮找到在县一中任教的一个远房亲戚——宋老师,按辈分,我应该叫他表叔——让他带我去见陆校长。宋老师说,这成绩,有点难度,希望渺茫,陆校长从不开后门,听天由命吧。
家里实在没钱了,爷爷那年病重,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借了不少钱。母亲打开柜子,拿出一个红布包,打开,有一个蓝布包,再打开,是一块蓝手绢,里面包着一只手镯——那是母亲陪嫁的嫁妆,她出嫁时,外婆送她的。
母亲轻轻抚摸着手镯,久久不语,眼睛里像有雾一样的东西在闪动。然后,她把手镯交给父亲。父亲回来后,拿着一沓钱。那卖手镯的钱,成了我一年补习的所有花销。
我和宋老师在街上买了一只烧鸭和几斤水果。那只烧鸭肥硕、焦黄,油光光的,一股浓香扑鼻而来,我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几下口水。
陆校长开门,我羞涩地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宋老师说:“这是我家亲戚,请校长多多关照。”然后递过烧鸭和水果。陆校长推辞了一下,接了过去。
陆校长看着我的高考成绩单,皱眉:“除了语文,其它科都不行。这成绩……”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宋老师递了一个眼神过来,我知道,没戏了——这是宋老师在来的路上说的,陆校长这个人,油盐不进,死板,哪怕再大的官、再有钱的老板找他开后门,都不行,何况我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孩子。
我的心像在寒冬里灌进了凉水,一下子冷透了。随后陆校长走进厨房忙碌起来,我们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翻看杂志和报纸。
吃饭,饭菜很简单,一盘青菜、一盘猪肉炒荷兰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宋老师和陆校长边吃边聊,后来,他们说到这次全区作文比赛,说有一篇作文《校园里的紫荆花》写得特别好,情感、主题、开头、结尾、遣词造句、细节描写等等,拿一等奖实至名归。说着,陆校长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
我禁不住心跳加速,结结巴巴地说:“这篇作文……是我写的。”
“啊?!”陆校长惊讶不已。
我脸红耳赤,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接着陆校长刚才的朗诵背下去:“紫荆花在初冬的季节里争相竞放,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它们安静淡定,与世无争,纵然明知花开花落不过是一场寂寞的演出,不久之后,就会幕落花谢,却仍灿烂地绽放自己的生命。它们平静如水,淡泊如云,这,不正是那些默默奉献者的品格么?……”这篇作文倾注了我太多的心血,哪怕到今天,我依然能够大段地背诵出来。
离开陆校长家时,感觉手袋比来时重了许多,打开一看,里面的烧鸭、水果一样不少,还多了十几本书,其中竟然有我最爱的一直想买的世界名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吃饭时,我说过最想读的就是这本书。
开学第一天的晚自习后,我静静地伫立在县一中图书馆边那片翠绿郁葱的银杏树下,月白风清,路灯朦胧,晚风吹过来,银杏叶子簌簌地响,一如我青春澎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