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酒

[ 现代故事 ]

那些年,鹅河两岸的人们提起酒,就会想起老坛。老坛是个酒贩子,姓陈名彪,肚大腰圆腿很短,就像他挑着的酒坛。

那个年代,人们买东西得去供销社,私人之间做买卖,逮着就是投机倒把。老坛脑子活泛,六十年代末就偷偷做起了鹅城大曲酒生意。

他挑着担子,一头一只酒坛,包着黑毡布,沿着鹅河两岸一面走一面吆喝:“好东西来咧,香香的,好香嘞!”

你听,他绝不提酒。

隔着好远就能听到他浑厚的声音。男人的酒虫一下子被勾了出来,坐立不安。女人蹙着眉头,不去骂自家男人,偏去怪老坛:“这鬼老坛,又来害人了!”

老坛刚放下担子,男人就一把掀开黑毡布,鼻子嗅了嗅说:“这次不赖。”老坛佯怒:“我的东西哪次赖过?”

很快,更多男人围上来,有的使劲嗅鼻子,有的砸吧着嘴,仿佛不花钱就能把酒搞到嘴里。

买酒的男人口袋里寻不出几个子儿,伸手向女人要。女人并不理,男人被逼急了,这才从腰间扯出小布袋,很不情愿地从里面摸出几张票子,唾唾两声,沾着唾沫,数了几遍,这才狠狠将钱递了去:“药钱拿去吧。”

老坛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另一男人望着那女人,笑道:“没这药,你夜里才难受呢!”

女人听了,嗔怒着要撕那男人嘴。那人慌忙跑开,众人哄堂大笑。老坛早忘了尴尬,也忍不住笑了。

男人如果实在掏不出钱,老坛就会赊着,等以后有了再给不迟。如果对方想不起还钱,老坛倒也不催。真忘了,老坛自然也会把这事忘掉,忘了一两次酒钱,没什么大不了的。

女人不欢迎归不欢迎,隔上三五天,老坛照样挑着酒,从村头一路吆喝着走来。他可不是奔女人来的,他是奔着女人爱喝酒的男人来的。这样的男人不少。鹅河两岸,不喝酒的男人寻不着几个。

男人们常说,喝的不是酒,是血性。女人就去驳,却总是驳不过男人,喝过酒的男人更无可辩驳了,倒不是男人的拳头硬——男人让女人相信有的是身体力行的办法。

老坛几乎识遍鹅河两岸的男人女人,熟悉每人的秉性,谁家男人戴了绿帽子,谁家孩子犯法进了局子,谁家男人喜欢酒后吹牛说大话,甚至连娘们儿的悄悄话老坛都知道些,只是,这些家长里短的闲事老坛从不会乱讲。

谁家男人女人要是吵架红脸,老坛见了,自会上前劝架。一次,老坛遇到男的脾气刚烈,宁折不弯,他打开坛子,舀上半舀酒,笑眯眯端上去,让男人喝了败败火。

女人见了,忙伸手抢了去,问:“喝酒不会长血性吗?”

那男人扑哧一笑,顿时消了气。

老坛笑道:“我这酒,滋阴壮阳作用大,夫妻夜夜恩爱说情话。”

女人一听,脸刷的红了。那男人趁女人不备,倏地夺过酒舀,仰起脖一饮而尽,然后伸手让女人掏钱,老坛摆摆手,哈哈笑着,挑起担径自走了。

1970年的冬天来得有点早。老坛贩卖酒的事,公社领导还是知道了,将大队主任骂个狗血喷头。大队主任也是好酒者,每次老坛来,他不好出面,就托别人去买。他辩称不知此事,说回去一定好好查。领导说你不用查了,人已抓了现行。

领导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典型,一门心思要割这个资本主义尾巴。老坛被押到村里游街那天,显得更加矮小,肚子瘪瘪的,像是几天没进一粒饭了。游完街,领导说还要判刑。可是,酒收缴了,算是物证,但买酒者跑个一干二净,大队主任说,现在没了人证,不好无缘无故判人。

领导说,人证很简单。只见他打开扩音器,用手拍了拍,通知鹅河两岸所有大队领导来开会,他让现场指证老坛卖酒。

可领导失望了,无人指证。他心有不甘,坐上吉普车,亲自跑到村里,发动女人指证。他又失望了,没女人证明。他又找孩子证明。有人咕哝,孩子的话哪里能信?边说边把自家孩子拉走了。

领导很有耐心,就等。老坛还在关着,领导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证的。

老坛女人知道没人出来指证老坛,感动得泪流满面。一个清晨,她背着快一岁的儿子,到鹅河两岸一家家感谢。

女人们眼圈红了一遍又一遍,都说老坛是好人。她们接过老坛的儿子,逗着引着,恨不得把家里孩子的玩意儿一股脑儿翻来,送给他。

刚哄好老坛女人,没想到,树上的喇叭又响了。领导再一次慷慨激昂,鼓励大家去作证。老坛女人听了,眼泪又流了下来。孩子见母亲哭,也哭。女人们七嘴八舌去劝,劝着劝着,眼泪也不争气地涌出眼眶。

男人噌地站起,嘴里骂道:“去砸了树上那鸟,看它还能瞎咧咧!”

老坛女人见了,忙止了哭,慌忙去劝阻。男人放下锄头,嘴里念叨着:“谁要管不住自己的嘴,到公社瞎胡咧,看我不撕烂了他。”

整个漫长的冬天结束了。

春天终于来了,鹅河里沉睡一冬的水醒了,泛着涟漪,垂柳竞相吐出新芽,毛茸茸的,一片鹅黄,像是刚出壳的小鸡仔。没有人证,领导实在没辙,只好放老坛回家了。从那以后,老坛再没在鹅城出现过。直到1980年的一个夏日,人们忽然听到了熟悉而久违的声音:“好东西来咧,香香的,好香嘞!”只是这一回,又多了几个字:“鹅城大曲,好酒嘞!”

鹅河两岸喧嚣嬉闹的男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很快,像是大梦方醒,高声叫起来,那声音响彻云霄,仿佛要掀开老坛的酒坛,任那阵阵酒香四处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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