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桃花是个绰号。
原先她生得矮,身子单薄。可结婚、产下娃娃后,气色陡然变佳,皮肤白里透红,像煞一朵三月桃花。
丈夫王福殷勤照顾。出月子,一量,她个儿竟蹿高了三公分。
女人得了好的滋养,是会变的。
也不知是哪个先喊的,后来整个庄户就桃花桃花地叫上了。
人一变美,不免持靓“行凶”,一改懦弱。
桃花娘生前和东隔壁李婶家合伙打理过一个鱼塘。李婶一直欺老孙家忠厚,分鱼时,总要多顺走十条八条。数年下来一直如此。
这回孙桃花不干了,她抬起脚直接把李婶的鱼盆踢翻。
李婶问她干啥?
不干啥,心里不高兴。
不高兴就踢鱼?
我踢我的鱼。
孙桃花掏出一个账本,给她看历年的总鱼苗数量,包括死了的。又指指自家的后院,轻飘飘一句:婶子,我早装了摄像头,不欺你。
李婶被唬住了。
孙桃花想:娘被人亏欠下的,她补上。
女儿桃心长到八岁,因为一件小事,被西隔壁二粉家的胖丫狠揍了一巴掌,回来哭诉。
孙桃花受过二粉的欺负。二粉刁蛮,笑她家没个男丁,以前老将泔水倒在她家门口。新仇旧恨涌起,她即刻迈开桃花步,立在二粉的院子前。
胖丫打了我女儿,得赔礼。
哟,多大点儿事?
娃儿也要自尊的,要不心里头可有阴影。
你至于吗?
我就认个理,要不跟我去趟镇法庭。你哥在法庭是不?让他知道胖丫力气大呀。
二粉怂了,叫胖丫向桃心道歉。打这以后,桃心在学校再也没人敢欺负。
说来,都是王福入赘孙家后,孙桃花说话做事才变得刚气。
王福有点本事,先在工地开塔吊,后又承包了一个打桩队,手下二十来号人,钱来得很快。
如此又过几年。一个冬日黄昏。
王福在工地指挥。一个工人喝了酒,开车犯起糊涂,连冲带撞,竟然把他撞死了。
晴天霹雳……
孙桃花关门哭了整整一周,胡思乱想了许多。想过唯一的女儿,也想过死。不能,不能脆弱。要活。毕竟,她已经改头换面叫桃花十年了。
逃过去,熬过去。
她收起惨淡形容,夹起包,强撑着去奔波王福的后事,眼泪又淌回肚子里。
孙桃花没有找肇事者赔偿,理由如下:他是个外乡人,父母双亡,老婆刚生下一个娃娃,也没工作。
——是你死了老公,反倒过来同情别人。
——好歹有保险公司的赔款,反正他也坐牢了,叫他长记性了。
孙桃花给王福办完丧事,安放骨灰盒入墓地,抚碑发誓:孙桃花,以后的日子就靠你自己啦。王福,你保佑我啊。
三个月过去,她脱掉孝服,一脸平静地去找丈夫生前的工友大郑。
“我想开塔吊。”
“这可是男人干的活儿。”
“没事,我也行。”
大郑不信。
两周过后,孙桃花套上丈夫穿过的工作服,真的在工地熟练地开起塔吊,上上下下。
有一次,天突然下起大雨,哗哗的。
孙桃花在驾驶室里突然发现吊杆的前方左侧有一堆还没撤离的木箱,木箱堆垒得很高,上面好像有人,眯眼一看,箱顶上趴着一个八九岁的娃娃。
孙桃花的心跳差点漏一拍。
那娃儿在雨点子里大声号哭,不敢下来。眼看长杆就快触着箱子,按报警钮已来不及,她稳住心神,以一个稳妥的180度迅速调转方向,否则这娃娃脑袋立马开花。
孙桃花一口气爬下悬梯,又攀上木箱,把娃娃抱下来。
娃儿止住了哭,冲孙桃花顽皮地做了个鬼脸,朝着开车驶过来的老板叫爸。
孙桃花双腿一软,“扑通”一声栽在地上。
又过了两年,大郑和工友们见她干活认真,为人也谨慎,便推举她兼管工地的安全作业,老板应了。
孙桃花和男人一起吃喝,风吹日晒,脸上黢黑黢黑,显得牙齿特别白,眼睛特别亮。
不管是谁,在塔吊底下,大声喊她的名字,她总是应得又响又脆。迎着高空呼呼的风,孙桃花嘴巴咧得很大。一笑起来,眼尾泛起的坚毅皱纹,真的灿若桃花。
——开那么高,真的一点儿不怕吗?
——怕啥?上面白云一朵接着一朵,我是在仙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