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儿双脚岔开,分别踏在车辕的两侧,踩高跷样身体直立,那神态宛如一位挥斥方遒的将军。他手持一根三股细竹绕成的马鞭,鞭梢上扎着一束红缨。他把红缨马鞭在空中连续舞出漂亮的圆弧,甩出“啪啪啪”的脆响,嘴里连声“驾驾驾”地喊着号子。驾辕的枣红马脖子上的铜铃极速响起。它扬起四蹄,身体绷成一张弓,奋力向陡坡爬去,蹄下扬起一溜尘土……
载着满满砖块的马车终于爬上了坡。大个儿这才敢喘口气,坐在砖块上,用袖口抹去额头的汗珠,抱了马鞭,从耳朵上取下夹着的香烟,点着火,狠狠地吸了几口。他长长地吐出一串白烟,白烟直冲云霄。他扔了烟头,抬头看天,毒日头正挂在头顶,就回头对运输队的所有成员命令道:“晌午了,收工。”
大个儿是李庄镇运输队的队长。土地流转后,闲了的农民拾起使唤牲口的老手艺,置办了马车,拉脚搞运输。运输队伍浩大,马车有几十辆。街巷里驶出时,銮铃叮当,蔚为壮观。这时,大个儿精神抖擞,把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个脆响,高声吆喝着号子,让牲口踏出“嘚嘚”的蹄声。撒欢儿跑起来的马风驰电掣,村庄也想跟着尥蹶子。那时的大个儿风光无限。
大个儿是对好车把式的尊称,他的名头便由此而来。只是大个儿虽体格墩实健壮,个头却不高,大个儿的名头名不副实,这让大个儿气恼。他置办了两匹牲口,上午套枣红马,下午套栗色骡,中午人车不休息。这样,他就比其他成员多拉两趟。加上一匹牲口只拉一晌活儿,力气大,跑得也快,他大个儿的名头也就名副其实了。
大个儿时间观念极强,十二点整的时候,他的枣红马准时停在自家门口。他“吁——”的一声长啸,停下马车,对着门里喊:“孩儿他娘,卸车!”随手把马鞭扔在车厢里,扭身往家里走去。
街门虚掩着,家里没人应声。大个儿这才想起,老伴儿患急性心肌梗死,已经离世半年多了。他长叹一声,卸下枣红马,让马打了滚,拴在槽头吃草,进厨房动手做午饭。
老伴儿在世的时候,大个儿为了赶时间,他要求老伴儿听见马车来到家门口,就必须把午饭端上来,卸下枣红马,然后套上栗色骡。等老伴儿把这些活儿收拾停当,三碗捞面条的午饭正好吃完。他扔下饭碗,摇起马鞭,赶车就走,从没马虎过。
下午上工,大个儿的车迟到了,大个儿知道是套栗色骡时耽误的。虽然大家没说啥,他也为第一次迟到感到脸热。马车在路上行进的时候,他的脑子就开了小差,他想起了老伴儿在世时说的话。
老伴儿见大个儿起早贪黑,就劝:“眼看七十岁的人了,挣多少钱是个够呀!”
大个儿瞪起眼:“孩儿他娘,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
大个儿语塞,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不种地了,该干什么连他这个老农民也说不上,一身的力气总得释放吧?他在心里问自己。
老伴儿不理解,就叹了口气,说:“啥时候咱也像镇上的人那样,吃罢饭聚到光照寺门前晒太阳,说闲话……”
大个儿不等老伴儿把话说完就截住了她的话头:“在光照寺门前说闲话的都是些懒货,运输队的人都叫他们敢死队哩!”
老伴儿就不再说啥,努力做好大个儿的后勤工作,不再多言。
“大个儿,发什么呆,骡子跑偏了!”
听到伙伴在后面马车上提醒,大个儿才回过神来,一阵忙乱呵斥栗色骡。他有些恼自己,这种跑神儿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哩!
傍晚收工回到家门口,大个儿习惯性喊卸车,想起了老伴儿,就闭了嘴。卸车,打滚,上槽,拌草料,独自把该做的事情办完。有老伴儿的时候,马车停下来,老伴儿就盛好饭摆在桌子上了,不冷不热,正好。大个儿风卷残云样吃了饭,倒头就睡,呼噜声一直响到天亮。夜晚,老伴儿起床几次给牲口拌草料,他压根儿就不知道。
大个儿不堪回首,胡乱做了晚饭,盛在碗里,刚要张口吃,看到老伴儿的遗像摆在条几上,就虔诚地跪下来,把碗摆在遗像前,说:“孩儿他娘,你先吃。”
晚上,大个儿像拉肚的病人,时不时披衣起床给牲口拌草饮水,睡眠质量大打折扣,以至于白天拉脚无精打采。
以后的时光里,大个儿每顿饭都要让老伴儿的遗像先吃,自己则长跪不起。有时,他跪到地老天荒还不愿起身,常常耽误吃饭和拉脚。两匹牲口逐渐体瘦毛稀,跟大个儿一样耷拉着脑袋。李庄镇人就问大个儿:“让霜打了吗,咋都打蔫了?”大个儿语塞,挥起马鞭狠劲儿抽牲口。他卖了栗色骡,只留枣红马。但他的马车依然跟不上车队的节奏。有人就嫌他拖了车队的后腿,坏了李庄镇运输队的名声,骂得他像挨了鞭子的牲口抬不起头。
伙计们就有了意见,说他根本不能胜任“大个儿”的名头。大伙儿合计一番,另换了队长。大个儿没话好说,只得在车队后面跑,拖泥带水地紧跟。
大个儿从此一蹶不振。
不知什么时候,李庄镇人发现,大个儿也到光照寺门前晒太阳了。他不跟大伙儿说闲话,总是两手抄在宽大的袖口里,蹲在光照寺的墙角边,头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太阳灿烂地朗照过来,把大个儿罩在霞光里,像罩着一块石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