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在鲁西南的一个普通村子里。
娘这次病得很重,娘把我和妹妹叫到跟前,断断续续地说:大小,妮,我告诉你们,你们爹他没死,你们爹他还活着。
我和妹妹都以为母亲在说胡话。
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就死在了战场上,在新中国成立后上级追认他为烈士。曾听奶奶和母亲说过,在我有些模糊的记忆里也有点儿印象。有一天,家里收到一封信,信上说:我是鲁国仁的战友,他在战场上牺牲了,请允许我叫你们一声爹、娘。你们放心,从今以后,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你们饿着,嫂子带着一双儿女更不容易,等孩子大点,你就再向前走一步吧,相信国仁大哥也能理解你的。从那以后,父亲的那个战友一年四季经常向家里汇钱和粮票,也经常写信来。
有一年夏天,父亲的那个战友写信来说,要来看看爹和娘。
是一个傍晚,父亲的那个战友来了,是搭村里送公粮的驴车来的。他几乎是被宋三抱进来的,昏暗的灯光下,他被宋三放在了凳子上。他的一条腿没了,双手没了,两只胳膊只剩了半截儿,头上没有一根头发,脸上的五官全都移了位,他的头上、脸上全是疤痕,下嘴唇好像没了,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他从凳子上移下来,给爷爷奶奶跪下,费劲地哭着说:爹、娘,我代国仁回来看你们了。爷爷、奶奶忙上去扶起了那人。爷爷、奶奶和母亲都哭得像泪人似的。
奶奶和母亲做了丰盛的晚饭,爷爷一边和那人吃着饭,一边打听些和父亲有关的事情。
母亲回屋后盖上被子大哭了一场,我想,看到父亲的战友,她可能想起了父亲。
第二天早上,在院子里他费劲地用还剩半截儿的胳膊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对我说:一贤,你爹活着时经常和我提起你,他打心里喜欢你。他是英雄,他死得值。你要好好学习,要代替你爹孝敬爷爷奶奶,你娘拉扯你和你妹妹不容易,要听你娘的话,不惹她生气,多替她干点活儿。家里有困难,我会按时寄钱来。
许多乡亲都来看他,他的眼睛好像一次也不敢和爷爷、奶奶、母亲的眼睛对视。吃中午饭时,他提出要走,爷爷奶奶让他多住几天,他说:我还要回河北自己的老家去看看。
爷爷问他:你家里都还有什么人?
他说:和咱家一样,爹、娘,还有媳妇和一双儿女。
爷爷问:你爹多大岁数了?
他想了想说:和您年龄差不多。
儿子多大了?
和一贤差不多一样大。
爷爷、奶奶、母亲的目光都有些异样。
临别时,爷爷声音沉重地说:孩子,你不走了,行不行?
奶奶说:我侍候你一辈子。
母亲抹着眼泪说:你就听老人的话,别走了,我侍候你,你看这两个孩子多可怜。
那人思考了许久,流着泪说:爹、娘、嫂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我必须回部队,部队休养院的条件很好,你们不用挂念我。你们放心,我走后会按时寄些钱回来贴补家用。
爷爷说:你要真走,今后钱不用寄了。政府各方面照顾得都挺好,不用再挂着我们了,你自己在外边多保重吧。
爷爷叹着气去找了队长,让队里的驴车去送他一程。
那人走时又给爷爷、奶奶跪了下来,他操着沙哑的嗓子说:爹、娘,你们多保重吧,儿子不能留在跟前侍候你们了。他转身叩头对母亲说:嫂子,您拉扯两个孩子长大不容易,我代国仁大哥谢谢您了。
爷爷和母亲忙一起架起了他。
那人果然说话算数,之后的日子里,像从前一样,直到现在,每两个月都汇一次钱来,那汇款单上从没留过地址。
娘临终时说:我后悔呀,真是后悔,当时没有把他留下来。当时你爷爷、奶奶、我,都看出来了,那个自称是你爹战友的人,就是你们的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