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碧套上棉衣拉开阳台的门。凌晨五点,天色似乎比印象里亮许多。
婆婆在东屋听见她关门,嘱咐了两句,阿碧应了一声,拖着菜篮走下楼梯。
下了六楼,离云层远了,果然,地面就暗沉了。潮湿的街道昏暗无人。阿碧不知云层的光亮来自何处,就像不知自己的心境究竟是喜还是悲。她明白了雨雾中芳香的由来——隐身于樟树丛中的腊梅开花了。前一秒她为这知晓微笑,后一秒就掩面欲泣,连日冬雨会让这暗淡的开放愈加暗淡。
夜里婆婆喊她,喊声急切。她没披外套就推门进去。相比婆婆哀求的眼神,公公的羞愧更让她惊慌。他极力要侧转身,就像他不能控制的半边面孔,因为用力身形反而更加扭曲。不等婆婆开口,阿碧忙扭头扶住公公。
婆婆泫然欲泣。她一面埋怨公公任性一面小心翼翼看阿碧:叫他等儿子回来再擦洗,可他说身上难受,我以为可以弄得动他。说着婆婆的眼泪落下来。
公公是九月中风的,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出院时半边身子仍然僵硬。老任说不放心他们单住,还是接回家吧。
他在厨房与阿碧这样说,厨房的玻璃移动门关着,公婆坐在客厅看电视。虽然预料公婆可能会搬来同住,但阿碧打开门就看见大包小包堆在过道等着她收拾,神态多少会有些不自然。
阿碧没接话,径直将饭菜端出去:爸,妈,吃饭了。
没中风之前,婆家大小事务都由公公打理。有一回坐公交车上班的途中,阿碧扭头看见公公骑着电瓶车载着婆婆,车篮车头挂满物件,脚踏上横着两箱梨,看来一大早老两口又去了三十里外的批发市场。公公两脚腾空夹着梨箱,婆婆侧坐后座,单手抱着公公,衣裙飘飘。
阿碧没对老任说早晨看见了公婆,虽然当天饭桌上就有了公公买的羊排、菜蔬和梨。她向同事说起这事,说的时候满脸鄙夷:这么冷的天,我们都不穿裙子了,六十多岁的人还穿纱裙,啥都不会干。
公公中风后,婆婆肉眼可见的衰老,裙子不穿了,头发用皮筋一扎,后来索性剪个童花头。即便如此,阿碧仍然觉得她“啥都不会干”,她会的只是“看”。看阿碧择菜,看阿碧拖地,看老任炒菜烧饭……即使这样公公依旧喜欢看她,她走去哪儿,公公就看向哪儿。
拖着菜篮走在潮湿的街头,阿碧忽然意识到为何不愿向老任谈及公公载婆婆去买蔬菜水果这件事。电瓶车上两位老人兴高采烈开心快活的样子,无论婚前还是婚后,老任和她似乎都未曾有过。
雨雾渐渐停住。路两旁的店铺依旧暗着,只有花店彻夜灯明。昨天,老任出差的第三天,张君在公司大厦的玻璃廊桥处遇见她,递给她一枝玫瑰,说是路边捡的。倘若张君神情坦荡,自然没什么蹊跷。但,张君虽然直面她,眼神却左右飘忽。
阿碧没有伸手接花。西斜的阳光透过层层折转的玻璃墙照在玫瑰花上,虽然只停留了数秒,可在她无限拉长的臆想里,阳光于花芯处切出带有直角的红色阴影,不停向内旋转,于花苞的最深处,腾起彩色泡泡。再眨一下眼,这些炫彩的泡泡又蓦然消失不见。
站在张君面前,阿碧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那朵玫瑰最终不知所踪。在阿碧印象里,是张君低头深嗅玫瑰的画面,这让阿碧产生错觉——玫瑰其实是她送给他的。
夜里婆婆一声呼喊,她便由一位还能接受花的女子沦落到可以忽略性别的中年妇人。她能理解婆婆看她扭头为公公擦身的愧疚,却仍气恼不止。她想逃离,又能逃哪儿去?身为主妇,大清早得拖上菜筐才能有出门的理由。
再说,即使与老任相看两生厌,也想不出除了老任,万一有一天她也口歪眼斜,谁能坐在她身旁?美,只在远观时才存在。
类同那枝没有接受的玫瑰。
阿碧在路边小店买了一袋米,转头回家。公公坐在轮椅上,婆婆破天荒烧好了米粥,还炒了一盆蒜泥草头,一勺一勺喂公公。见到她回来,两位老人一齐回头看她笑,招呼她快来吃。
阿碧心头一热。在她心里,她始终觉得老任年老了也会和公公一样学会疼人吧。
吃罢早饭,坐公车去上班。车子摇晃转弯,阿碧忽然发觉路途陌生,忙掉头看向车内的指示灯,她要坐201路却错坐成了211路。车已行过五站,她起身去按停车铃,却在转弯处的弄堂口看见老任。她张口要喊,随后看清老任一手拎着油条,另一只手牵着一位长发女子。
十分钟前,老任回她微信:辛苦你了!我明天上午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