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喜

[ 现代故事 ]

槐树沟的柳德高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儿,八月十五前半晌,屋里来了一个男人,进门就喊爹。柳德高一愣,抽出嘴里的旱烟锅子,上下打量这个五十不足四十有余的男人。

“谁是你爹?”

“你是我爹。”男人把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放在灶台上,像回到自己家似的从容。

“认错人了吧?”柳德高在炕头上挪了挪屁股。

“没有。咱这方圆百十里,谁不认识您老人家。我就是听您说喜长大的。别人说喜都是老掉牙的那一套,您说喜是一家一个样儿,现编现说,同样的话,绝不说第二遍。”

事实也是这样,柳德高说喜,在槐树沟周围的十里八乡,还真有些名头儿。早些年,谷地峁张家跛脚儿子结婚,新媳妇儿心里不痛快,扭捏着不下轿。柳德高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闪出来,对着轿门,打响快板,亮开嗓门,似说似唱:“一朵红花就地开,德高今天说喜来。迟不来,早不来,新人下轿我就来。黄道吉日把亲迎,恰逢天上紫微星。铁拐李玄腿不齐,八仙排名数第一。自古贵人无常相,从来跛脚踩黄金。前院骡子后院马,人人见来人人夸。新娘进了张家门,登堂入室把家当。吉言利语说不尽,讨个红包好运长。”众人听着,拍手叫好。新媳妇儿掀开轿帘,款款下轿,拜天地,入洞房,再没有闹别扭。

提起说喜,柳德高就坐不住了,赤脚下地,从堂柜里翻出一瓶二锅头,拧开盖,“咕咚咕咚”倒了两瓷碗。“来,你一碗,我一碗,干。”

像喝凉水似的,柳德高嘴唇噙着碗沿,眨眼的工夫,半碗酒不见了。他抹了抹嘴巴,打了一个饱嗝。“那些年,我一天能跑八九个村子,也不累。嫁女的,娶媳妇儿的,做满月的,盖新房的,祝寿的,立碑的,都想听吉利话,图个红火热闹。”说着话,柳德高垂下头,揉了揉腿。“不过,干我们这行当的,也难哪。家家户户盼着有人来说喜,可人人又瞧不起说喜的,说穿了,说喜的,比讨饭的强不了多少。主人高兴了,给个红包,装一兜馒头。主人不高兴,拉个长脸,甩甩手,你就得走人。”

槐树沟人都知道,年轻时的柳德高,也是有家有老婆的人。因为爱说喜,到处跑,不安心种地养家过日子,老婆三天两头闹腾,柳德高犟脾气,不理会,老婆一生气,怀揣五六个月的娃,离开了槐树沟。柳德高慌了,四处打听,终是没有消息,一年年过去了,到老,还是一个人。

阳光洒满窗棂,屋里亮堂堂的。男人推了推发呆的柳德高,“爹,喝多了?不舒服?我扶您上炕。”

“我不是你爹,别羞我了。”柳德高端起大瓷碗,又一阵猛灌。

“您还记得谷地峁的李月贞吗?”

“记得。她……她还好吗?”一向伶牙俐齿的柳德高,顿时结巴起来。

男人的话,勾起了柳德高沉沉的回忆。谷地峁和槐树沟是邻村,单身的柳德高瞅上了寡居的李月贞。柳德高背着一兜一兜的馒头,时常去谷地峁。李月贞过意不去,给柳德高做饭吃。柳德高走动得勤了,就有人在背后嚼起了舌根儿。李月贞受不了,杵在炕头上呜呜咽咽哭了一场。柳德高再来,李月贞就说,“咱俩不合适,以后别来了。”柳德高摇摇头,不听,仍旧三天两头地往谷地峁跑。李月贞没办法,索性关了大门,不见人。柳德高倒是有办法,想来的时候照样来,不开门也没关系,馒头装在布袋里,隔墙扔进去。有时,布袋里也塞几个红包。

后来,李月贞搬家进城了,柳德高再也没去过谷地峁。进城的人越来越多,乡下人就越来越少。柳德高失业了,窝在家,憋出了毛病,两条腿不听使唤,愣是走不了路了。

“爹,我知道您腿疼,这次回来,就是想带您进城看病。”

“你这人,比我还犟,不沾亲不带故,爹长爹短地叫个没完。再说,槐树沟现在有保健医生,扎几针就缓过神了。人老了,不都是这样吗?”

“爹,我是双牛,李月贞的儿子。”

“双牛?你是双牛?这娃,变化也太大了,认不出来了。”柳德高盯着双牛看,长眉细眼,倒是有几分他娘的影子。

“前几天,我娘感冒,高烧不退,挺严重的,以为自己扛不过去了,面对墙,流着泪,给我讲了许多以前的事。我这才知道,从小学到大学,不是听您说喜长大的,是吃您老人家的馒头长大的。您和我娘的事,我不懂。这爹,您是当定了。”

柳德高端起大瓷碗,抿了一口二锅头,脸上犁沟似的皱纹舒展开来,枯井般的双眼闪着亮光。“不妥,不妥,顶多也是个干爹。”他挠了挠落霜的短发,又说,“还是叫柳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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