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奶奶还年轻。年轻的奶奶有三个儿子,我爹、二爹、三爹——我们家乡人将爹的弟兄们排序,都叫爹。
是个雨后初晴的上午,十四岁的三爹从山里放马回家,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娘,我在那边山坡上捡的,亮得晃眼哩!”
一个小人的模样,金灿灿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奶奶翻来覆去地看,她听人说过只有金子才金光闪耀。最后,奶奶说:“这是金子做的,值钱着呢!”
奶奶嘱咐三爹:“不要和人说,跟你哥也不能说。”那时候,村西住着伪蒙古军,山里有土匪,镇上还有盗贼。奶奶怕传出去会招大麻烦。
“娘,我记住了,谁也不说,您放心。”三爹答应了奶奶,果然对谁都没说。
文革那会儿,奶奶怕“小金人”惹来祸端,一天趁着夜色,想把“小金人”藏到家门前的场面里(场面,收秋存放小麦的地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正好被刚好参加完批斗会回家的二爹看见了。奶奶就叮嘱二爹:“谁也不能说,你是队长,应事的,要是让人知道,麻烦可就大了。”
二爹也没有对谁说这个事。
我长大了,奶奶老了。我是她最宠爱的孙子,也是在她眼里最有出息的孙子。
大学毕业那年,奶奶病了,我在奶奶的病床前伺候了几个月。
奶奶去世那天,我给邻村的姐姐家送羊奶回来,迎面碰见三爹从奶奶家出来,慌里慌张的样子。
“三爹,我奶奶怎么样了?”
“不行了,你快进家看吧。”
“那你急慌打忙的干啥去?”我着急地问。
“我,我去喊你三妈来。”三爹愣了一下,说罢匆匆地朝自家走去,白茬子羊皮袄下有东西鼓出来,三爹用双手托着。
我进屋连喊几声:“奶奶,奶奶——”奶奶没有应声,床头的小木板柜已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奶奶是在几天前才告诉我的,她谁也不让动的小木板柜里,藏着一个“小金人”。“小金人”被红布里三层外三层包着,麻绳捆扎,在柜子寂寞地躺了多年。
奶奶一直不肯闭上眼睛。
我去找三爹问:“你拿走我奶奶小木柜里的‘小金人了?”
“嗯……是,我拿回家了。”三爹支支吾吾。
“奶奶说过,咱们家留着’小金人是祸害,迟早带来麻烦,三爹,你说该咋办呢?”
“咋办?”
“‘小金人是你三爹在山里放马时捡到的。他拿回来,麻烦不麻烦,是我们家的事……”三妈抢着说,语速很快。
我没有隐瞒三爹拿走“小金人”的事。大家都有知情权。
“老三,你把那东西拿出来,怎么也得让亲人们都看看。”我爹开了口。二爹点头附和,并说当年他也瞅过一眼。
“我不拿!那是我捡来的东西,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三爹倔上了。
奶奶的葬礼上,所有人全程黑着脸。
风言风语在村里村外传开了:老人没了,儿孙们不急着安排老人后事,而是争抢“小金人”,老三把他娘藏的“小金人”独吞了,他娘差点埋葬不了呢!
我堂妹,也就是三爹的女儿,因为“小金人”的事情,后来在大学学了历史专业。她经过查找资料并实地考证,得出了结论:“小金人”是在乌兰古城城址旁发现的,离乌兰古城城址不远的官牛犋村西一公里处有保存完好的蒙古墓葬群。因此堂妹推测,“小金人”是蒙古贵族的陪葬品,是重要文物。
我和堂妹以及其他几个弟兄,就一齐劝三爹把“小金人”献给国家。
三爹想了好几天,才答复我们:“既然是文物,不允许私下变卖,那留着作甚,还闹得兄弟子侄不和,那就献了吧!”
三爹把“小金人”交给了市博物馆。市里奖励了他八千元。
三爹选了个好日子,用这些钱为奶奶重新修墓立碑,还请同族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那天,从来不喝酒的我也喝了两杯,回家就睡了。我梦见奶奶躺在一张金色的大床上,闭着眼,安详地睡着了。
蔡楠点评:胡明的《小金人》写得一波三折。“小金人”是个道具,串起了这个故事带来财富,却带来了长期的惊吓和家族的不合。结尾把“小金人”作为文物捐献给国家以后,家族则趋于平静,老少皆安,就连死去的奶奶都有了安详的结局。作品告诉我们,生活安康不能倚靠虚幻的外财,以平常心面对生活,才能过得踏实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