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嫁衣如天边红霞黯淡了路间野花。妆容精美,肤白胜雪,盖头之下,人若桃花。喜歌漫天,笑声欢语中,一滴清泪落下,无人知晓,罗裙之下,三寸金莲,血染长纱。
丫头累了,她精疲力竭,无力叫喊,嗓子里的浓血混着破碎的心,在她最疲惫的时候,夺走了她反抗的机会。
轿子忽地颠簸了一下,颠回了丫头些许意识,她伸手扯了扯轿内的一小块红色流苏,眼泪顺着姣好的面庞滑落。
她不会忘记,永生也不会忘记,在那个闷热的夜晚,那一段洁白的绵绫。
夜,已深。
窗外的蝉鸣聒噪未歇,一直温顺的土狗汪汪叫个不停。丫头合上书本,揉揉眼睛,原本为婚事烦心的她,在这异常喧闹的环境中更是无心温书。她躺在床上,想起前日未来的婆婆——蒋家少爷的母亲,蒋夫人那一抹轻蔑的笑,那指桑骂槐,奚落她不裹脚的言语,心中就不是滋味。
“大不了不嫁,”丫头在黑暗中兀自倔强,“奶奶也不同意我裹脚呀。”
丫头的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似乎全部交给了书本和奶奶。
奶奶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如同别户小姐一样,自幼就裹了小脚。外人看来,那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是那样的轻盈曼妙,衬得人如飘飞的柳絮,娇柔美丽。
丫头还是年幼懵懂时,只盼自己也有这样一双小脚。丫头去缠奶奶,我也要裹一双和奶奶一样的小脚,听说邻家的小姐姐这月也去裹脚了呢。奶奶就轻轻地叹气,摸着丫头的头,却不应。
天色未明,有人闯入丫头的闺房。是父亲和母亲,还有隔壁那个有些迂腐的王老婆子。
被惊醒尚有些混沌的丫头被父亲强硬地从床上拽了下来,按坐在木椅上。丫头只觉得后背生疼,还未回过神来,只觉身上一紧,一根麻绳便绕过她的胳膊,缠过她的细腰,如一条有生命的树藤将觊觎已久的食物收入囊中。
当王老婆子捧出那一段洁白的绵绫时,丫头忽然反应过来。她开始发了疯似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身上的束缚。粗糙的麻绳在她极力的反抗下割坏了她的丝绸衣裳,磨破了她纤细的手掌。
丫头将乞求的目光投向父亲。那个平日里最疼爱她的父亲,此刻只顾急躁地催促王老婆子行动。丫头又求救地看向母亲,母亲却只是转过头哭泣,一言不发。
丫头挣扎着,大声地背诵着书本中的新思想,大骂封建礼教的毒害,憎恶贵族舒坦外衣掩盖的旧痼。
“啪”,父亲的一巴掌重重地落到丫头的脸上。
哭声没了,叫喊没了,思想也停了。
父亲红着眼再次催促王老婆子,受惊的王老婆子忙应一声,挪到丫头脚边。
她看着丫头的脚,迟疑了片刻,呐呐地说:“丫头年龄大了,现在裹脚,怕是迟了些,这万一落下病根或伤了性命,可是不好。这不,前月隔壁镇上的好几个姑娘都因裹脚要不残了,要不死了,丫头这……”
丫头的眼睛倏地亮了,她抬头望向父亲。父亲却冷冷地回应:“她是要去蒋家做少奶奶的人,残了又如何,他们家人喜欢就成……”
眼中的光,亮了,又熄灭了。
丫头彻底绝望了。
她闭上眼睛,不再挣扎,泪眼蒙眬中,她想起了奶奶,想起了那个裹小脚思想却不守旧的女人,那个在她幼年时极力反对她裹脚的妇人,那个会微笑地摸着她的头,在阳光下悄悄叹气的女性。原来,奶奶早已明了,婀娜之下的血泪代价。
天已近晨,随着一声脚骨的脆响,一声凄厉的叫喊从丫头的喉管中滚烫地冲了出来,破开晨雾。
清晨,丫头被换上了喜服,衣衫上用金线密密地织出了一对龙凤呈祥的图案,裙的下摆用红丝穿了各色珠子绾起一圈华美的流苏。鞋子是最规矩的三寸小鞋,小小布料上也绣满了吉祥的图案。
丫头安静地坐着,门外的锣鼓喧了天,喜婆催了一声又一声。屋内有些空荡,她的书本全部被父亲搬到了外面的轿辇上,要随着她一起嫁去蒋家。一双颜色泛旧的小绣鞋被父亲忽略在了一旁,新嫁娘,怎么能穿旧鞋呢。
丫头似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这双绣鞋,手感温软,这是奶奶留下的除了那些泛黄的书本之外唯一的遗物。
良久,她脱下脚上的新绣鞋,换上了奶奶的绣鞋,这才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
锣鼓声愈加地欢快,爆竹也喜庆地燃放,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都在赞叹着这一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丫头像提线木偶一般在喜婆的搀扶下,上了花轿。轿内的她,还能清楚地听见父亲对来客的堂皇说辞,还能看见父亲指着陪嫁的书本夸耀自己多么的开明。丫头爱极了书,喜轿上都给她备着一本呢。
血从奶奶的绣花鞋渗出来,与新嫁衣一起,红透了天空。丫头觉得好累,累到感觉不到脚的疼痛。她有些恍惚,有些麻木。
鞭炮声响,喜歌飞扬,花轿在人们欢呼中走向远方。轿子颠簸,一本泛黄的书颠落出轿外,丫头忽地醒了一下,觉得内心空了什么,随之又迷糊地睡去。
轿外,礼花漫天,盖住了沿途的斑斑血迹,也盖住了那翻飞的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