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满的雨水酝酿在苏山、尖山上空十万亩乌云中,面积还在不断扩大。东边的天空犹如低垂而倒悬的大湖即将溃堤,万顷雨水就要溢出来。
寺僧说,要下雨了,等一会儿下山吧。
寺僧是个老者,但并不显老,看面相比他还年轻,平时话不多,也绝少抛头露面。他经常登山,路过寺前。时间一久,彼此就眼熟了。后来他主动接近寺僧,便有了与寺僧浅淡并且适可而止的交往。寺僧言谈举止有古人风,他拔高地认为,这是超越尘俗后表露的仙风道骨。一个远离喧嚣的人,或多或少会沾染一点儿仙气,何况一个僧人。
没事,下山是“送脚路”,行走快,又不远,几分钟就到山脚了。他对寺僧说。
要不,带上伞。寺僧说完,返身在光线晦暗的房间里拿出一把布满灰尘的长柄黑布伞。
不用,带上是个麻烦。谢谢!他拒绝了寺僧的善意。
雨脚长,人腿短。寺僧提醒。
他报之一笑,不以为然。
下山前,他再次向东边的天空望了望。浓云密布,像墨染的。雨水在云层里积蓄,云不断膨胀、加重,黑压压的,半个天仿佛要塌陷下来。好在遥遥对峙的苏山、尖山巍然耸立,支撑着云层。
夜色弥漫,持续加深着乌云的黑暗。这是夏日的傍晚,往日晴明时,九时左右天才黑透,现在还不到六时,天就黑了。天与地好像迫不及待打开了笼子,提前释放源源不断的夜色。夜色无孔不入,猛兽般吞噬着愈来愈微弱而稀少的天光,直至夜色充塞天地,横无际涯。
说不上多么反感,他确实不希望黑暗来得太早或者说如此突然。
下山的路,路面断断续续铺着石板,有的地方是石梯。平时散步,优哉游哉,约十分钟走完。现在,他打算小跑着下山,躲过即将来临的大雨。躲过了这场大雨,也就躲过了人生的一劫。人生应该是有数劫的,躲过一劫是一劫。跑着跑着,几颗冰凉、尖锐的雨点打在脸上,他感觉到轻微的疼痛。用手一摸,顽皮的雨点即刻破碎,化作水分,渗进皮肤,留在脸上的是一抹湿润。面部是敏感区,最先迎接了雨点。
他加快了脚步。
他边跑边想,这里到苏山直线距离少说也有十公里,到尖山就更远了,直线距离至少二十公里。自己到山下不过几百米。这样争分夺秒跑着下山,未必赢不了一场雨。
忙中偷闲,他又望了一眼东边的天空,观察那边的情况。
情况较之前似乎更复杂了。压抑的乌云已停止挣扎,云层板结、胶着、紧张,雨水终于撑破薄薄的云皮,如同数以亿计的箭矢铺天盖地射向大地,垂直而明亮的线条彰显着它的力度与速度。乌云化开,天光微泻。紧接着,形势一变,密密的雨箭编织成宽大的雨帘,如同成千上万的人在天空端着盆子给大地泼水,天地之间张开了一面巨大而壮观的雨瀑。雷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显然,那些拼命泼水的人动作稍有迟缓,闪电就会趁其不备给上一鞭子。闪电的作用不仅是给大雨照明,还要监督大雨认真工作。
他开始奔跑,像鬼撵一样,恨不得生出双翅飞下山。他知道,其实是雨在追他。二三级台阶并作一级,他用脚步飞快地收缩着路程,有几次险些栽了跟头。遗憾的是,他还未到半山亭,大雨已抢先一步超过了他并追赶其他人去了。从头到脚,只瞬间他被大雨浇透。
既然浑身湿透,现在,他不跑了。任凭风吹雨打,闲庭信步似的走进半山亭。
半山亭被雨水的绳索捆绑,被浓厚的夜色隐蔽,孤立于山腰中。以前,亭子里有一盏灯,日深月久,早瞎了。黑暗中,它不像一个亭子,而是黑暗的一部分。他站在亭子里,身上的雨水开始淌向地面,滴答的水声清晰可辨。外面昏天黑地,什么也看不清。他靠着栏杆,手伸进衣袋,摸到烟盒,烟盒软塌塌的,里面的烟早已凝结成一坨潮湿的烟末。
他决定冒雨下山,不在半山亭逗留。
他离开半山亭时,想起下山前寺僧的话:雨脚长,人腿短。
雨脚长,人腿短。他又默念了一遍,若有所悟:短腿咋能与长脚较量呢?人终究是跑不过雨的。他心服口服,并且觉得输得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