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院门就被人敲响了,父亲披上衣服去开门。来人是个汉子,整个身上都覆了霜花。那人见了父亲,上前指手画脚,嘴里还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父亲细细地分析那人的动作,用手捋捋胡须,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家或者说是他村里,有一位生病的老人,要看父亲他们演的戏。
汉子“说”完,双手拽住父亲的手,做个欲走的姿势,然后,又用手指了下他家的大体方位。
汉子忽然又想起什么,面露窘迫羞怯之色,把手伸进衣衫内,掏摸好一阵子,终于拿出一沓钱,都是些十元、五元、两元的零散票子,一百多块钱的样子。他双手捧到父亲面前,父亲知道他是下定金,也可能这是他的全部家当,就把他手中的钱推回去:“你先拿上,你在我家稍等,待我通知了其他演员,带上道具就马上跟你走。”
那人不会说话,但似乎耳朵好使,这是父亲没有预料到的。他朝父亲嘿嘿了几声,憨憨地点点头。
有演员被父亲唤出来,问今日到何处演出。看见那个哑巴,立时变得有些不愉快。演员中,有不少人都认识他,是松树沟村的,尽管哑,但是个戏迷。人们不愉快的原因是,这个村子很远,足有四十多里路程,交通极为不便,只能徒步行走。现在开拔到日头贴近西山方能到达,况且今日老天不作美,天寒地冻的。于是,有演员想打退堂鼓:“到那儿去演戏,还不够受罪的,一场戏演下来,挣多少银子?”
“就是,那个松树沟很穷,兔子都不拉屎……”
父亲很是不悦:“都别吵吵啦,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人家大老远来请咱,是觉得咱们的戏演得还好。咱要是不去,就是失信于人家,这对日后咱们戏班子的发展不利。今天这场戏,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去。每人发八十元的劳务费,如果请戏的人付不起,我付。”
大家听了父亲的话,不好意思再说啥,悻悻地带上道具,跟着哑巴汉子,朝松树沟进发。
父亲的话,让哑巴感激涕零,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道具都扛在肩上。
一路无话,演员们徒步累个半死也不必细说,午餐只能喝山水啃煎饼。冬日天短,到达松树沟时,已日薄西山,演员们草草扒拉了几口主家备好的饭菜,就马不停蹄地搭起了戏台。为了让哑巴满意,也根据他的意图,戏台就搭在了他家房前的场院里。三通锣鼓敲过,好戏开演。演员们尽管累,但演出都十分卖力。台上的父亲,偶尔扫一眼台下,并未瞄到哑巴的影子,心就嘀咕:这个戏迷哑巴,请了戏又不见人影,真是怪。
演的是《霸王别姬》,渐渐进入高潮。突然,台上冒出一个人来,呜里哇啦哭泣着,双手抹着眼泪,十分伤痛。
这一搅和,不得不暂缓演出。男扮女装的父亲,搭眼一瞅,见是哑巴,正要说些啥,哑巴却咕咚双膝跪在了他的脚下。因为戏班子来到村里时间已晚,只是赶时间搭台唱戏,也没有腾出时间与哑巴家人交流。父亲见哑巴此刻甚是蹊跷,就双手扶他起身,想弄个明白。哑巴也想跟父亲解释,可他呜呜哇哇,舞手抡胳膊,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当儿,上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替哑巴解说:“这是俺二叔,俺二叔的爹,就是俺爷爷,今年八十多岁了,自小好听戏看戏。爷爷病了不少日子,他有个愿望,就是在他临终的时候,看一场或者是听一场家乡戏。”孩子在叙说,那哑巴害牙痛般地朝父亲点头。孩子继续说:“刚才,躺在病床上的爷爷正在用心听戏,突然闭上了双眼。爷爷是微笑着走的,看样子,他是心满意足了,死而无憾了!”
此时,台上台下,一片唏嘘之声。父亲这个大老爷们儿更是哭得一塌糊涂。这一小插曲,似乎是戏中必不可少的一个情节,把这场戏推上了更趋完美的程度。
哑巴和孩子的这一曲完毕,戏继续进行。父亲和演员们没有想到竟有如此的铁杆戏迷,皆被老人这一举动感动鼓舞了。父亲说:“尽管老人已经走了,戏还得演,且要演好,就算我们用戏来送他老人家一程吧!”他们几乎是把心捧给了观众,绝对是拿出了所有的看家本领,把戏演得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父亲嗓音甜美圆润而又不失细腻,然却字字血声声泪,摄人心魄。台上台下又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啼哭。
饰演虞姬的父亲,此刻已完全入戏,那挥舞的宝剑,把霸王走投无路的绝望,虞姬生离死别的伤悲,演绎得淋漓尽致。最后时刻,父亲把手中的宝剑在脖子上奋力一划,霎时,宝剑以及脖颈鲜血淋漓,“虞姬”也突然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空气像凝固了。
突然,掌声响起来,这是人们看到的最精彩的虞姬。
突然,掌声又停下来,“虞姬”似乎不对头!饰演霸王的演员突然叫一声“不好”,这是戏文中没有的台词!人们突然明白过来,舞台上下乱作一团。
父亲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脖子上的伤口才痊愈。
“还好,算是有惊无险啊!那多亏是一把木剑。”日后父亲每每提起此次演出,总是心有余悸。但他也会骄傲地说:“这是我演得最好的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