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鹅巷后街的陈瞎子,是舜江有名的算命先生,方圆几十里,都有人摸摸索索前来找他。算命先生不像开店的,顶上有招牌,大鸣大放,大抵是熟人介绍才找得到。陈瞎子原先不住在这里,这个店面屋是后来才买进的。
有了店面屋,他在门口竖了幌子,上写:测字算命卜课。开门拿出,关门拿进。门也不是大开着,半遮半掩的,往里看去,时不时有人坐在陈瞎子对面,或是一人,或是三两人,神神秘秘的,好像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似的。
他老婆也不耐烦他,常对人说:“人家是亮眼瞎,他是瞎眼亮,你休想瞒过他呢。”
“你到哪里去呀?”
“我到姆妈那里去一趟。”
“那你拿那么多东西干啥?”
“我空手哪能回娘家呢!”
老婆烧饭,用升子舀米,他在前间就听到了:“够了,你再加半升,那不就又多出冷饭了吗?”他这耳朵,比猫都灵。老婆做针线活,一根针掉了,找不到,他悠笃笃一句:“没掉地上,在你前襟里呢。”她一找,果然。她老婆摇摇头,说:“他要是不瞎,那还得了,人都难做哉!”
他老婆病重时,大家都劝他再去给她看看,他掐指一算,说:“算哉,命该如此,别到时人不见,钱不见,两头空。”这话听着就叫人生气,可话糙理不糙,她老婆果然没几天就呜呼哀哉了。所以此间但凡有人病重,都要请陈瞎子算一算,看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关口。如此一来,陈瞎子倒有了判人生死的力道,有人背后就说,他是阎王殿前的判官,不知他自己将来怎么死呢。
这话半是说笑半是咒人,怪只怪陈瞎子做事太绝。他跟他兄弟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尽管两家是前后屋。兄弟造楼屋,他盯得紧,怕遮了太阳,说两公尺的后阴架地必须得留出来。兄弟给他当面从墙基量起,他说得从滴水(屋檐滴水的地方)量起。兄弟想,他是个瞎子,到时总能糊弄过去,没想到,等他后屋檐伸出椽子头时,陈瞎子竟然拿着大铁锤跌跌撞撞来砸墙了。两人一拉扯,陈瞎子就倒在地上,大喊:“杀人啦杀人啦!”然后口吐白沫,露出一副可怕的样子。兄弟没办法,只得锯掉椽子头,留了个秃子屋檐。一落雨,水就贴着后墙根,后墙很快就发黑了。
陈瞎子只有一个女儿,自从没了女人,就靠女儿过活。陈瞎子对女儿说:“女孩子家,要板着脸,不要轻骨头,轻骨头是要被男人看轻的。”他成天坐在前半间,一半是接生意,一半是防狗防猫。可是,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女儿与隔壁的小万是从小玩到大的。小万长得一表人才,陈瞎子看不清,女儿还能看不清吗?小万跑进来,陈瞎子竹竿一挡:“找谁呢?”“找小琴啊。”“她不在。”“她在,她在楼上向我招手呢。”“姑娘家的阁楼,你一个男人能上吗?”小万搔搔头皮,只能退出门槛去。过了会儿,小琴跑出来,跑到隔壁间去问小万,小万说:“你爹不让呢。”小琴说:“他一个瞎子,你都躲不过吗?” 陈瞎子越是管得紧,女儿越是要跑出门。这心活了,任是谁的话都没用了。
终于有一天,事情闹大了,小琴的肚子大了。陈瞎子又气又急,问是谁干的。小琴一直哭,不肯说。陈瞎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万,他跌跌绊绊冲进隔壁小万家,让小万出来,吼着质问他,对小琴干了什么。小万说没干啥呀,陈瞎子一个巴掌,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小万正脸上,火辣辣的五个手指印。小万娘也急了,拍手大骂,一会儿骂陈瞎子,一会儿转身又骂儿子。小万被骂急了,一个顺口,说不是他干的,是她堂兄弟干的!这可把陈瞎子气得不轻,他回去质问女儿,女儿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哭。陈瞎子气得背过气去,他猛地起身,拿起瞎子竿,深一脚浅一脚冲进兄弟家,让侄子滚出来。侄子矢口否认,质问他是谁说的,陈瞎子说隔壁小万说的,侄子说就是他干的,把陈瞎子赶了出去。这样一来,就成了一桩糊涂案。陈瞎子找村里管事的,可人家避着,又找有德望的长辈,可是谁也不想蹚浑水,只是劝说了事。陈瞎子咽不下这口气,就拿了锣,边敲边喊:“欺负我瞎子父女,是要断子绝孙的啊!”他先是在小万家门前敲锣骂山门,小万的娘也不是吃素的,对骂。又到兄弟家门口,兄弟本来因为造房子的事,把他恨得牙齿咯咯响,这一回哪容得了他胡闹,一把把锣扔到臭水沟里,一推,陈瞎子就倒在了地上……这事就热闹了,前村后店,没有一个不嚼舌根的。陈瞎子到底只是个瞎子,敲锣击鼓,也没人给他伸冤,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陈瞎子闹过之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的脸阴冷得像快落雪的天,成天不说三句话。有找他算命的,他的话也很少,人家让他多说几句,他说照命直算,只算出这么几句,其他话,都是骗人的。来算命的人不过瘾,说他算命像数钱,手指缝紧得很,不肯漏一个铜钿下来。这样,找他算命的人也就少了。
陈瞎子老得很快。他的店门,只留一道缝,来算命的,都要问一句:人在吗?
小琴直到30岁,才嫁到南山。这桩婚事,还是陈瞎子自己做的媒。南山有人来算命,陈瞎子一说两说说到了女儿,人家就报上了八字,陈瞎子一算,“六合!”山里人穷,就捡了便宜。陈瞎子积攒了很多钱,嫁囡可是阔绰的,十里红妆呢。可是,南山离城里远,小琴一年到头难得回几次门。
陈瞎子过世后,他没算到的是,兄弟把他的老屋强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