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挥挥手,告别了女人,一头钻进巍巍的大山,这一去就要大半年。
女人还站在原地。阿银大声喊:“回去吧,没事的,照看好娃!”
女人便回了。破布衣袖扫到路边将枯的野草花,像抚慰到阿银的心上。
阿银每年都要进山,回不回得来,他心里也没底。木帮里的活危险重重,在这苍茫的大山里,死个把人不算啥。当年闯关东的汉子,刚一落脚就和阿银他们进了山,上活没三天就出事了,一锛子刨飞了,小腿当时就折了,血肉模糊,疼得死去活来。深山老林里无医少药,阿银他们只好用树皮把他的腿缠上,咬一口大烟膏子止疼,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他终究没能捱过去,骨头都黑了,人也就这么死了,就像是死只蚂蚁。
谁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阿银总是这么想。可是他没办法,一家子老小等着他赚钱吃饭,不进木帮能咋办?起码不会饿死,活一天算一天吧。
阿银摸了摸腰里的褡裢,女人给带的散钱还在,那是送给场子里的见面礼。山场子里有大柜、二柜,分场子里有木把头、爬犁头、槽子头,打点一下总好些。最苦的就是阿银他们这些做工的,木帮里叫他们“木把”。
钱还没赚到一点,就得先花出去。阿银的心里不舒服,把散钱捏得出了汗……
木帮住的木房子就在眼前。山场十月飘雪,几十人的大通铺,日夜不停的炉子火,也抵不住刺骨的寒风。阿银是老跑帮的,算是熟络,或者是散钱起了作用,他被安排在大通铺的中间,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把头一声吼:“起——”,木把们便如弹簧一般跳起来,摸靰鞡,抓棉袄,踢开被子裹住腰,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生活。
山神庙前,把头带着大家三拜九叩拜山神,向山神爷祈福,希望这是顺畅的一年。
开锯的第一棵大树是阿银选的,树长得好,一开山斧下去看质地,俗称“叫山”。这是一棵好树,木质雪白无瑕疵。把头很满意,快码子大锯如飞,不一会儿树就快锯完了,把头扯开嘹亮的嗓子喊:“顺山倒嘞——”声音在山里久久回荡。
喊山有三种:顺山倒、排山倒和迎山倒。究竟怎么倒,那得看树的长势和位置,山坡上的树,根部向山下倾斜才会顺山倒。最难搞的是排山倒,这种树往往生在不平坦的山林,树根下锯后向两边倾斜,树体会同时压住几棵树,中间形成罗圈套,又称“吊死鬼”,需要人钻进圈里,把支撑的树放倒才行。木帮的人常说:“钻进罗圈套,木把命难保,放倒大树赶紧跑,稍慢一步命报销。”
可是,木帮没人敢保证不遇上排山倒,遇上了活也得干。那天阿银他们就遇上了,几棵树木的主干连搭着,阿银看看旁边几个年轻的木把,自己提上大锯钻进斜斜的树干下,伴随着锯末的飞落,树干发出吱呀呀的嘶吼,像催命的邪神。阿银在一片惊呼声中,如一只惊慌的兔子,连蹿带跳地从尘嚣渐上的烟雾里逃了出来。
大家都为阿银感到幸运,替阿银攥一把汗。可是幸运不会每次都眷顾同一个人。伴随着伐木的增多,原木还要运到山下去,这都是需要人工完成的。
原木有几百斤重,阿银走在最前面。后面的把头喊着号子,木把们大声应着,脚步和着号子走:“庙上的门,嗨嗨;杀猪的盆,嗨嗨;大姑娘的裤子,嗨嗨;火烧云哪,嗨嗨——”
堆积的原木要到达指定地点,还有最后一道工序——放冰沟。就是在选好的山地上修一条雪道,把木头从这里滑下山。那天是阿银当班,五人一组在五个挡口,木头沿着冰沟,自上而下,一路飞奔,风驰电掣间隆隆作响,像山谷里的虎啸龙吟。
木头冲起的雪粉在空中迷散,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不知为什么,阿银竟没有听到上面的锣声,他试着去调整一下冰道上的“挡”,那是一种顺木,在木楂的格子里,用来减速用的。可就在这时,一排原木直飞过来,阿银便如同坐上了火箭,迅速消失在山林中……
“跑坡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可是阿银再也听不见。
工友们找到阿银时,他早没了人形。只有残破的衣裤,挂在原木的前端,像失败的旗帜。
次年三月,春暖花开,江水不断上涨,漫过了岸边柳蒿的痕迹,这是木帮里山场子活结束的日子,后面的放排便是水场子活了。女人终究没有等到阿银回来。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山场子里死人是常事,山里的荒冢,十有八九就是个木把。阿银的空冢就葬在女人送他的山口,那里的野草花香啊,女人采一朵,戴在鬓边,嘴里小声哼唱:“木把的命啊,天注定,如有来生啊,莫相应……”
女人带着孩子,离开家乡,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