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鳝事

[ 现代故事 ]

那年开春的一天早上,马开江跑到爹爹马老汉的床头前,跪下就磕头:“爹啊,我错了,您饶了我吧……”

马老汉迷迷瞪瞪,揉揉眼,看看跪在地上的二小子:“咋啦?起来说话。”马开江抹着泪:“昨天晚上我往堤南边那个水坑里倒了一瓶……一六零五。”啥?马老汉大张着嘴,一个倒仰,又倒在了床上。“爹,爹!”马开江慌了,摇晃着马老汉。“还不赶紧喊你哥去!”老太太吩咐道,马开江拔腿就往大哥家跑。

提起马老汉,鲁豫皖三省交界处的黄河故道两岸,方圆三五十里的人都知道。马老汉有一手祖传治疗面瘫的绝活,用的就是故道大堤南边那个水坑里的野生黄鳝。病人来了,马老汉先把门后边一个木桌下边的水桶里养着的黄鳝拿出来,在一块木板上铺一张报纸,把手指头粗细的黄鳝搁到报纸上,手起刀落,黄鳝断成三截,黄鳝血就在报纸上洇开来。如果病人的嘴向左边歪,就在病人的右边面颊上找着三个穴位,用银针扎下去,慢慢拈,直到病人感觉到疼,才住手。拔出银针,再扎另一针。三个穴位慢慢渗出一滴血的时候,马老汉把渗出的血擦掉,把沾满黄鳝血的报纸贴在病人右边脸颊上,就完事了。反之一样。初得面瘫的病人一般治疗三次就能完全治愈。

因为这个缘故,马老汉对堤南水坑里的黄鳝很是敬重,甚至在他家门后还画了一个黄鳝大仙的画像供奉着。按理说,马开江不该对水坑里的黄鳝下毒手,只是他家祖上有个规矩,这个绝活只传长房长子长孙。所以,马老汉在觉着自己干不动的时候,就把这门绝活传给了大小子马开河。二小子马开江没能考上大学,出门打工又嫌累,就赖在家里啃老。眼看着大哥家每天病人进进出出,看一个病人就是一百块钱,他的心里有点儿不平衡,没事儿就跟大哥借钱,从来不带还的。

一来二去嫂子不乐意了,跟马开河一合计,怕兄弟这样下去人就废了,于是封了口,之前借的钱如果不还,就再也不借了。马开江就生了孬心,买了一瓶剧毒农药,倒进了堤南的水坑里。

夜里他睡在床上,越想心里越害怕。因为堤南水坑里的黄鳝毕竟是自家的衣食父母,自己亲手断送了祖传的这门手艺,是不是忒亏心了。好不容易熬到黎明时分迷瞪眼,就看见一个嘴角飘着两绺长胡须、刀条脸的老人走进来,怀里抱着一柄拂尘,指着他说:“我对你家不薄,你竟敢如此对我,不让你领教老夫的厉害,你是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老人说罢,怀里的拂尘一甩,竟然幻化成无数黄鳝,直向他扑面而来,吓得他乱哭乱叫。就在他觉着被数不清的黄鳝缠绕的时候,老人冷笑着一甩拂尘,飘然而去,马开江才“嗷”的一声叫出来,爬起来就往马老汉那屋跑。

等到马开河跟着马开江跑回来的时候,马老汉已经醒了,他正眼也不看一下二小子,对马开河说:“去吧,赶紧上堤南水坑里看看去。”

马开河答应一声就跑,马开江在后边趿拉着鞋也跟着走。

堤南的水坑挨着一个大潭坑,据说是多年前黄河决口时被水冲出来的,潭坑深不见底,和水坑还有段距离。以前马老汉每天绕着水坑遛圈,若是看见黄鳝眼,顺着就能挖出来一条黄鳝,那一天有可能就要来一个病人;若是没有看见黄鳝眼,那一天可能就没有病人来。

马开河围着水坑转了一圈儿,也没看见一个黄鳝眼,也没看见一个死鱼死虾死黄鳝。他安慰弟弟:“没事儿,这么大的水坑,哪能用一瓶子药就能把它们都药死呢。”

回去给马老汉说了,马老汉一边哭一边骂:“一准是被他药死了,咋能没有一个黄鳝眼呢,你……你,你给我滚!”马老汉抄起门旁的扫帚朝马开江砸过去,马开江一看这阵势,拔腿就往外跑。“你死外边都别回来!”马老汉指着二小子的背影大骂。

谁知道,马开江一跑出去竟然真不回来了。他跑到南方去打工,一个人在外,有了的吃,没了的饿,再也没有父亲和哥哥可以依靠,慢慢地也扑腾出一身能耐,还当上了工头,娶了一个漂亮老婆。

再说老马家,自从出了那起乌龙事件以后,马老汉对堤南的水坑越发上心了。幸好他家的责任田就在水坑旁边,他干脆就在自家地头搭了个活动板房,日夜住在那里守着那片水坑。

虽说二小子被打跑了,毕竟是自家孩子,加上老伴总是念叨,马老汉偶尔也会自责。越是逢年过节时,马老汉越发思念二小子,一个人蹲在水坑边发呆,嘴里喃喃祷告。

也许是心诚则灵,马开江终于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

马开河早就给弟弟盖好了房子,听说弟弟领了媳妇回来,一把拿出来十万块钱,说是办喜事用。马开江不客气地接过钱,笑嘻嘻地说:“哥,这钱算我借你的。现在外头打工越来越难,我看报纸上,说咱们这儿搞乡村,不知道有啥项目没?”

马开河和老爹合计了一下,对兄弟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承包堤南的大潭坑,养鳝鱼,保管发财。”哪想到不提鳝鱼还没事,一说鳝鱼,马开江的脸色就变了,好半天才说:“哥,养鳝鱼这活还是你来干吧,我把鳝神得罪狠了,他能让我挣钱才怪!这些年我不敢回家,就是因为心里有鬼呀!”

马老汉和马开河哈哈大笑,这才说出了实情。

就在马开江逃跑的那天下午,堤北卖农药的老李来了,看见马老汉就打哈哈:“马叔,恁家的桃树还打一六零五吗?我觉着该没有食心虫了吧?”马老汉没好气地说:“这都啥时候了,还打恁毒的药。”老李拿出来十块钱:“马叔,我卖给开江的那个毒药,您可别打了,白费力气。这不,还给您的钱。”马老汉往后撤撤身子:“还我的钱,我啥时候买你家的药了?”“不是您让恁家的二小子开江去买的一六零五吗?”老李赔着笑,“我卖给他的还是多年前掺和了酱油的假药,您老别生气哈。”

原来前一天下午,马开江去堤北买药,说是打桃树上的食心虫。老李说政府早就不让生产销售剧毒农药了,哪来的毒药。马开江死皮赖脸地不走,老李就给了他一瓶多年前用酱油制作的假药。

说起他的酱油假药还救过一条人命。说是有一个女孩和家人生气,买了他家一瓶一六零五,喝了以后居然啥事没有,一打问,他自己脸红承认卖了假药,人家还敲锣打鼓给他送了一面锦旗——“制假贩假,救人一命”。结果他的生意一落千丈,后来好多年用赊账的方式才挽回来一点儿信誉。他看马开江不像是正经打药,就给了他一瓶假药。

“哎呀,谢谢您了,谢谢您了!”马老汉听老李如此一说,连连打躬作揖,“您可算行善积德了!”老李看马老汉这样,越发不自在了。听马老汉说了一遍,自己也一拍额头,庆幸自己没有卖给马开江真药。

马开江这才知道,哪有什么鳝神,都是自己心里有鬼!他立刻跪倒在地,冲着南方拜了几拜,感谢冥冥之中自己没有作恶,他用这几年打工的积蓄和哥哥给的钱承包了堤南的大潭坑,撒上鳝鱼苗;在大堤上栽上葡萄树,树下散养了柴鸡。柴鸡在葡萄树下跑着吃虫子,鸡粪发酵以后,撒到潭坑里养鱼,潭坑里的淤泥又挖出来给葡萄树施肥,循环利用生态种养结合。

没多久,乡里就把他树成建设新农村的标兵,号召打工的青年向他学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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