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四十年前的那只白鹰了。那时村庄里的男人,人人胳膊上架着一只鹰,可哪只也比不上他的白鹰俊,他逢人就说:“看,一只海东青!”
他们的先祖从前住在黑龙江两岸,男人们很多都是“老鹰达”。每到冬天,他们千里迢迢到北海去捕鹰,那里流传着山巅岩画的故事。在库页岛北边的大海上,驾着船踏浪的,有打鱼人也有捕鹰人。他们登上峰顶的峭壁,直捣鹰巢掳走幼鹰。大鹰和他们在险峻的山尖上争战,巨大的鹰翅掠起疾风,铺天盖地袭来。捕鹰人难以招架,从崖上摔下,挂在半山腰的巨石上,任凭风把他们的尸骨吹干冻透,像一幅岩画贴在崖壁上。
鹰来的那天,当他摘下蒙在鹰头上的皮鹰嘴子,亮光刺激了鹰眼,鹰暴怒地抖动毛羽,眼中射出一道利剑,凌厉之气直向他杀来。那鹰一身青白带黑的毛,像一只勾了墨的白瓷瓶。
“得好好熬一熬它,人还能赢不了一只鹰?”他对父亲发着誓愿。父亲驯了一辈子鹰,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不是谁赢谁输的事儿!”
他不懂这话的意思,只知道驯鹰都得按老办法来。他把自己和鹰关进一间小屋,小屋框起的方寸之地,遮挡了白鹰往日的天空。白鹰被一段铁链拴在木杆上,边上摆着羊肉和清水。他试探着挑起一块肉凑近鹰嘴,拿出老驯鹰人的架势,像念咒语般呼唤着:“这这、这这。”可白鹰像一个被困的王者,头连动都不动一下,目光凛冽不可侵犯。他有些心急,又探,再探,动作多少带些赌气的成分。白鹰暴怒地飞腾起来,一双带钩的铁爪狠狠抓向他,可刚一凑近他,又被铁链狠狠地拽了回去,一些毛羽在空中翻飞。他捡起那些毛羽,捧在手心里,像捧着从佛像上掉下的金漆,觉得心疼极了。
看来,驯鹰不能心急,硬熬不如巧熬。他把白鹰带到屋外让它透透气。天色渐暗,白鹰眼中射出的光折断在黑暗之中,他假装不再理会鹰,升了篝火烤起来。天上一轮月,地上一堆火,映出白鹰扑棱起的巨大翅膀,夜色把它们勾勒成一对出鞘的长刀。
熬鹰也是熬人,人和鹰两军对峙,都已精疲力竭。当他把鹰带回小屋时,他困得张不开眼皮,白鹰也趁机眯起了眼。人还能赢不了一只鹰?他跑到外屋,浸了一脑袋凉水,转头钻进屋,声嘶力竭地吼了一曲祖辈传下来的熬鹰调:
你是哪山生来哪山长?
哪座高山去捕食?
哪个大洼来背风?
今天上山把你请,
把你请啊把你请,
来我家中敬一敬,
你不喝来我不吃,
你不睡来我不歇。
轻易屈服的绝不是一只好鹰。他粗野的嗓音像一只小棒槌敲打鹰的耳膜,鹰暴怒起来,冷不防报复性地给了他一爪。他也不擦手上的血,还是不停地唱,声音里满是真诚,直到嗓子哑得完全发不出一丝声音。
第三天天亮的时候,他饿得眼冒金星,手上鲜血淋淋,鹰也铩了羽,低着头喘息。当他把一块羊肉放在掌心伸了过去时,鹰一口叨起狼吞虎咽起来。他试着抚摸着鹰胸口的羽毛,白鹰的目光软了下来,低头承接着他的善意。他会心一笑说:“嘿,你看,打了个平手!”冷不防眼前一黑,他一头栽倒在地。醒来后,他对父亲说:“鹰熬成了!”父亲不紧不慢地说:“可没那么容易!”
当他和鹰同吃同睡三个月之后,他走到哪,鹰跟到哪,白鹰稳稳地站在他的肩膀上,像他背着的一支剑。就算他解开鹰脚上的铁链,鹰在天空追逐一朵云,最后还是像归巢的鸟,落回他的手臂。父亲看见了说:“出去逮一只山鸡试试吧。”
他驾着鹰一头扎进屋外的北风,等日头快沉落草莽之时,不远处的草窠中飞出一只山鸡,展着五彩的长尾划过天空。鹰头上的顶毛突然奓开了一朵花,只一瞬间,就如一道白光和山鸡卷在了一起。当山鸡的哀鸣响起,他踉跄赶过去的时候,鹰正落在一株大树上,看见他过去也没有飞下来。
如果一只鹰起了走的心,那只能试试“摆床子”绝技了。他掏出切好的鲜肉,按着老辈传授的秘诀,不断变换着抛肉的花样,柔声叫着:“这这、这这!”这是他和鹰之间的秘语,他知道鹰听得懂。可是鹰既不飞走也不落下,静静地和他对望着,站成两座雕塑。
第二天早上,他发现鹰不在树上了,一阵伤感涌上心头,数月间投入的感情把他的心揪疼了。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突然一声鹰唳划过,白鹰驮着旭日而来,周身金光,一对羽剑自由挥斩着苍穹,转瞬又昂头冲击高空,似一只镖射向太阳。
他伸出手臂,白鹰还是落了下来。他不舍地抚摸着鹰的身体,解开了它脚上残留的绳绊。一瞬间他就决定了,突然向上扬起手臂,把鹰抛向空中大喊着:“你去吧!”白鹰振翅而起,却在空中来回盘旋着不肯飞走,像在完成一场告别仪式。
他的脸上淌满了泪,耳畔仿佛又响起那首熟悉的儿歌:
阿玛去北方,额娘守家门,
高山悬崖上,请只海东青,
交给大人们,换来粗布衣,
身披白玉衫,不是捕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