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 现代故事 ]

老妇人一边焦急地等车,一边通着电话。

老妇人的手干树枝一样,城市的灯光打在皴裂的部位,竟有一点儿生动的鲜艳。

老妇人吩咐电话中的人说,做晚饭吧,我半个时辰到家。说这话时她还看了看背后的商场,她手中的一双运动鞋就是从背后的商场买的。商场很大,夜色中高高的商场有点倾斜,好像随时会向她压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沙哑的声音,吃,吃啥饭?我,我做!

老妇人说,问问红霞吃啥饭。

电话那头没吭声。

公交站牌对面的路灯摇晃了几下,老妇人仿佛被吓着了,一连打了几个寒颤,以至于拿手机的手哆嗦了一下。她就往怀里紧了紧手里的包装袋,袋子里是一双三百多元的旅游鞋,是她摇了几次头,又咬了几次牙买下的。就是现在,已经走出商场十几分钟了,她的双排牙齿仍是酸痛酸痛的,好像被人拔光了,只剩下了牙龈,里面灌满了凉水一样冰冷的空气。

电话里传来低沉的哭泣声。哭泣声以颗粒状落在公交车上。这个时候,老妇人已经上了2路公交车,是通往矿区的,曲曲弯弯有几十里的路程。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每一辆公交车再慢,终究还会开过来。

老妇人有点恼火地说,你哭啥?

老妇人说,都这时候了,你不做饭,你哭啥?你挨猫咬了,还是狗啃了,你说你哭啥?!老妇人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唾沫星子了,老妇人一着急,一大声说话,唾沫星子就下大雪一样纷纷扬扬。

电话那头的人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似乎,车上的人都听到了那个哭声,尽管是颗粒状的声音。

你哭啥?

你哭啥?

你哭啥?

老妇人干瘦,脸黑得像煤矸石一样,声音却洪亮,她不断地逼问,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严厉,像扔出了一颗颗手榴弹,车厢里全是手榴弹的碎片。

电话里的哭声终于止住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句话,我把红霞杀了!

你把红霞杀了?

老妇人哈哈大笑。老妇人说,赶紧做饭吧,你窝囊了一辈子,连只鸡都不敢杀,连毛毛虫都怕,你敢杀红霞?哼,等着红霞杀你吧!

老妇人的鼻子朝天上耸了耸,把手里的袋子又往怀里紧了紧,生怕掉了,生怕它长翅膀飞了。老妇人往车厢顶部看了一眼,接着,又锁定车厢里几个人,锁定后对他们笑了笑,好像这些人都是她的邻居。然后,对着一部老年机喊道,做饭吧,红霞吃啥做啥。我一会儿就到家了。

红霞是老妇人的独生子,二十多岁,是她中年时所生的,是上天赐给她的宝。红霞大高个子,原本有白里透红的皮肤。可红霞好吃懒做,中学毕业一边混社会,一边啃老,把一双手养得葱白葱白的,女人的手一样,每一根指头都像汉白玉管。后来红霞的手就黑瘦黑瘦的,像是从煤堆里扒出来的。

手机里又突然传出一句震耳欲聋的话,老伴啊,我把红霞杀了,我没法儿了啊,这个天杀的红霞!

老妇人叫了声“我的红霞呀”,便瘫软在车厢的地板上。

老伴,不杀红霞,红霞的钝刀子就要把咱一家杀掉啊!咱姑娘为了给他还赌债,把自己的房子都卖了。姑娘心善啊,见不得她哥被要债的逼死啊!为这,咱姑娘离了婚,一个好端端的人家啊……再说说他吸毒,吸掉了咱一套房子!老伴啊,他吸那东西吸成了畜生,没一点儿人性,不给钱就打,我几根断肋骨现在还疼呢。老伴啊,他要钱,不是也把你的大拇指掰断了,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咣当”一声,老妇人把手机摔在地上,从心底喊出一句话,红霞儿,明天就是你的生日啊!我的宝贝,我的心肝啊!老妇人就把头勾在裤裆里,裤裆那个地方哩哩啦啦有水滴下来。一会儿,她艰难地从双腿间抬起头,满脸湿乎乎的,分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把装着运动鞋的袋子抱在怀里,越抱越紧,紧得全身的骨头都痛。老妇人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寒冷,头嗡嗡嗡地响了几下,她自己的头也被拔萝卜一样拔掉了似的。

一会儿,被摔破的老年机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传出了一段话:

老伴,我,我早都想杀,想杀红霞了,我就是下不去手啊!趁他睡着,我把他绑了;把他绑了,他再不会欺负咱了!

老妇人喉管里咕噜一声终于缓过一口气,她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等着吧,等我回去,杀这个天杀的!

红霞一直被绑着,吃喝拉撒睡也绑着,没有人去杀他,天也没杀他,红霞成了废铜烂铁。老妇人一心想着这块废铜烂铁上能长出花,只要长出花,哪怕把她自己埋进土里,当花的肥料。

没多久,人们在矿区附近的树林里发现了老妇人。老妇人挂在一棵树上,像是猛然间长出的另一棵树。有人发现,一滴滴的水珠从“树”身往下落,像老天淌下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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