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芽冒出一点点绿色,阿金来到了柳头湾,那是放排开始的地方。放排在木帮里称水场子活,成堆的林木堆积在湾头,像待嫁的姑娘,等待着放排日的到来。
“等放完这一趟就再也不来了。”阿金把放排兜子丢给胖女人时,显得有些无奈。
胖女人描眉画目,嘴巴红红的,像刚吃过死孩子,撇着嘴说:“你有那脸?那我们不是得饿死?”
阿金便笑了,趁机伸手在女人屁股上掐一把,似乎占了很大的便宜。
阿金不是第一次放排,这江边的窑女记载了他每一次的行程。每一次他都这么说,也许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就如同江上的每一个放排人,或者称他们为“木把”,这是放排特有的称呼。他们的想法都一样。
女人扭着屁股问阿金:“晚上想吃啥?”
阿金说:“跟以往一样,江鱼,还有你!”说着便提了鱼叉出门。
江上水大,鱼也多,放排人用鱼叉扎鱼或用鱼罩罩鱼,这是吃不够的美味佳肴。
待到阿金回来,手里提着一条三斤多沉的大鱼。女人接过去,生起火来,江水炖江鱼。
女人问阿金什么时候出发?
“急啥,赶死吗?我们这种人,行期是定的,紧赶上,慢赶上,一年准有三千鬼祭江,没必要那么着忙。”阿金说,“万一哪天我死了,你也给我放一盏河灯,好让我早点投胎。”
放排的人信这个,他们说放河灯是为了纪念和超度那些已故的放排人,淹死的人是冤鬼,只有看到河灯才能转世“托生”。
女人撇撇嘴:“你他娘的一个大子儿没有,每次来了就知道吃老娘、占老娘,我指着啥过活?放河灯,做你的白日梦吧!”
阿金一听这就有些不耐烦:“就快了,没几天了,江水还没涨到柳嵩边呢。老木把说了,掐套、穿排,还得个三五天。老子还能差你的钱?”
江上走排有规矩,山水险恶,道无坦途,放木排不能随便放,要视水势而定,只有水涨到岸边长草皮的地方,才是放排的最佳期。
女人听了这话,便不再作声。
一会儿工夫,鱼熟了,香气扑散了半个江面。阿金吃鱼吃得快,从头到尾,转眼就是一面,顺手划过来,把另一面留给了女人……
三天后,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烧香、杀猪、拜龙王,老木把一声吼:“开排了!”大家解开缆绳,蹬竿子、搬棹一齐上阵,木排驶离排卧子,浩浩荡荡地向大江主流驶去。
放排有明确的分工,最前面的叫头棹,紧跟着的叫二棹,两侧有帮棹。头棹忙、二棹稳、帮棹尾棹要拿准。
阿金是头棹,也是排手里最忙的,他只听从老木把的指挥。放一趟排要在江上漂泊三个多月,沿江千里,每时每刻都不能放松,危险时时都在。排道里的险滩、礁石、陡崖称为哨口。一经门槛哨,这里是放排人的鬼门关。幸好今天天气好,江流平稳,没费太大周折。开局顺利,阿金忍不住唱起歌来:“头排稳那个二排强啊,放排的人呀心不慌。江流顺那个暖风扬,顺顺当当过大江……”
这一路的哨口有名的就有百十来个,“小孩哭”“妈妈叫”“地瓜垅”“裤裆叉”,湾转流急,哪个都不白叫,它们就像是一只只蛰伏的怪兽,张着狰狞的巨口,等待着放排人填入欲壑。
那天到达的是此行最后一道险关——前倾哨。前倾哨,前倾哨,前头凹,后面翘,一头栽下半命消……
天边乌云如墨,两岸风头骤起。阿金眉头紧锁,小心应对着一切,木排如树叶一般左右飘摇,然后骤然加速,如箭一般随江流向坎下冲去,一头扎进深水里,阿金紧紧抓住排上的舵把,随之潜入水下。万没想到木排扎进江底的泥沙,又卡在了岩缝里,任凭阿金如何牵引,都无法抬起……
后面的木排如子弹般冲撞过来,阿金如纸片一般漂出去,连一点儿血色都看不见。二棹代替了阿金,尾棹替上了二棹,帮棹接管尾棹,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排道两侧,荒冢幽幽,见证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冢里没有尸骨,那只不过是一块墓碑罢了,尸骨早已随江流而去,即便放排人个个身体健壮,水性极佳,但在这水流变幻莫测的地方,也同样爱莫能助,没有人能在这湍急的江水中捞起那曾经鲜活的生命。
三个月后,同行的放排人都回来了,带回来的钱够他们用上一阵子,于是他们赌钱,他们喝酒,他们逛窑子。他们说:“过了这一次再也不来放排!”
七月十五,鬼节。柳头湾,江岸边,一个胖女人在江上放了一盏河灯,灯上贴了一个“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