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鼻涕有一把玩具枪——驳壳水枪,通体黝黑,沉在水里,捏住枪柄,吸进水,就可以远射。我、蚂蚁、木头、荷花是他的跟屁虫。我帮他做作业。蚂蚁用纸包糖、糯米糖,甚至肚痛驱虫的“宝塔糖”巴结他。木头做他的枪靶子,水溅在木头的脸上、耳朵里,木头嘻嘻笑。木头还做他的马,四肢趴在地上供他骑。演“战斗片”,木头铁定演坏角色——国民党、小鬼子、大地主等。其实大鼻涕才像大坏蛋,相似《小兵张嘎》里的翻译官。大鼻涕指挥部下用藤蔓捆绑木头,押到乱坟岗枪毙。一股水流射击在木头的头上,木头倒地。荷花总是扮演大鼻涕的老婆。我说,电影里的解放军首长都没有老婆。大鼻涕把大鼻涕一甩,我爹说白茹就是少剑波的老婆。
筢柴、拔猪草,我们几个总是先把大鼻涕的柴笼、竹篮子盛满。大鼻涕就躺在树荫下或塘岸睡大觉。大鼻涕的缝隙眼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春节,爹带我去看望姑姑,姑丈来信说,姑姑病了。先走五里山路,雨停了,但路面泥泞。我穿的是套鞋,刚买的。大寒天,娘就裁下一块破棉絮剪成鞋底状,或者窝一把干稻草,塞进我的套鞋,保暖。黑色的套鞋越穿越白,越穿越薄,实在撑不住了,娘给我买了这双新套鞋(昨夜我是穿着它睡觉的)。爹几次蹲下,要背我,我都没趴上。穿着新套鞋,咋能让爹背着走呢?然后坐上长途汽车,开往姑姑家。
我去了姑姑家,姑姑的病就好了。更高兴的是小我一岁的表弟居然有一把长枪。表弟说长枪是嫁到城里的小姑给他买的。我想起大鼻涕曾说,驳壳水枪是一位不认识的叔叔送他的。大鼻涕的爹是公社里的干部。我默默许愿:将来要么进城,要么当干部。长枪约一尺长,长枪筒、长枪柄,装进小石子,一扣扳机,“啪”地射出子弹。表弟教会了我使枪。姑姑、姑丈叮嘱我万不可瞄准人射击。我瞄准水渠边电线杆上的白瓷瓶射击,表弟阻拦了我。射击总得有个目标,再说我得练枪法。我就趴下,瞄准庄稼地里的大萝卜开枪。子弹钻进大萝卜。
我要与表弟告别了,我得把枪带走。我把枪藏在怀里,棉袄掩护着它。这不是偷吗?我把新套鞋留下,又把自己攒的七分钱和姑丈给我的五角钱红包推进新套鞋的肚子深处。我和爹离开时,天才蒙蒙亮,表弟还没醒。下了长途汽车,走五里山路,爹才发现我的脚上只穿着袜子。鞋呢?你的新套鞋呢?爹惊愕。我搪塞着,走得急,忘了穿。爹只能背我,我只能乖乖趴上。我偷偷地把枪往上挪,我的胸脯、肚子与爹的背保持间距。爹几次说,往后仰干吗?让爹咋背你?
我和蚂蚁、木头、荷花一起玩长枪。我不用蚂蚁送东西巴结我,也不玩木头演坏蛋的“战斗片”,更没有让荷花做我的老婆。我们一起打麻雀,可从没有打下一只麻雀。“啪”的一声响,麻雀惊飞,树叶飘落。除了在学校,不见大鼻涕的影子。大鼻涕呢?蚂蚁、木头、荷花都摇摇头。
借着幽幽的夜光,我看见一头狼正爬在桂花婶家的墙头。桂花婶的丈夫在外地打铁,保护不了在家的老婆。我端起长枪,瞄准狼屁股开了一枪,只听“哎哟”一声,坠下墙头的却是大鼻涕的爹。
荷花正在玩长枪。大鼻涕突然出现,抢走荷花手里的长枪,啪啪啪在岩石上砸断了枪柄,一溜烟逃走。荷花坐在地上哭,我哭喊着追赶大鼻涕。
那天,大鼻涕蹲在溪边给驳壳水枪吸水。我搬着一块大石头,偷偷挨近他,朝他的背砸去,闪念之间大石头擦着大鼻涕砸向水面,轰隆升起水柱。大鼻涕惊叫一声,跌落溪中……听说被吓丢了魂儿。
收工回家的爹一把抓住我,把我摁在他的膝盖上,扒下我的裤子,拿鞋底抽我的屁股,痛骂,打死你这个贼!还闯祸不?我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辩解,我没偷!我用新套鞋和表弟交换,我还在鞋肚里放进五角七分钱……我哪知道狡猾的狼会变成大鼻涕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