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憩时,旁边的小姐妹问桑瑜,你为什么来到禅修营?
桑瑜愣了愣,很认真地回答:“为了获得内心的平静……”
小姐妹满意地点点头,没再追问。桑瑜喝了一口水,重新坐好。实在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自己参加禅修营的目的,是为了治疗失眠。
桑瑜持续失眠好长一段时间了。不知从哪一夜突然开始了失眠,然后就陷入恶性循环,每晚眼睁睁地待到东方既白。有时,她会半夜爬起来看几本关于专业心理学分析的书,可全部看完之后,还是睡不着。
一个失眠的人是没办法早上准时起床去上班的。因为她已经丧失对生物钟控制的能力,哪怕永远醒着,也无法成为一个拥有正常思维的人,到哪都注定不受欢迎。
失眠,应该是心中有一些事未解决。桑瑜的心事,概括起来的核心内容无非就是三个字:危机感。行业萧条,业务越来越难开展,传说中的白马王子也难寻觅。新冠疫情来袭之前刚买下的小房子,每月的供楼压力在疫情之下与公司的“共度时艰”里,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三十二岁生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到了。为了冲淡那种挥之不去的焦灼感,趁着周末,跟着从某个微信群看到的宣传,糊里糊涂来到了禅修营。
禅修营设在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的山上。寺庙四周,一片荒凉,连树都没几棵,真是一个隐居苦行的好地方。饮食很清淡,早上稀饭馒头水果豆腐乳,中午是主食和炒菜清汤。没有晚饭,因为要守八戒,所以过午不食。
桑瑜在山上那个外观有点像蔬菜大棚的简陋寺庙里待了四天四夜。这四天,桑瑜把她这三十二年所遇到的有记忆的人和事,以及所有的愉快与疙瘩,都反复想了好几遍。对于治疗失眠果然奏效,第二晚开始,她能入睡两小时,再后来是四小时,六小时。当然,不睡觉就会感到强烈的饿意啊,还是早点入眠省心。
离营的时候正值傍晚。桑瑜和导师们告别后,与其他信众提着各自简单的行李分道扬镳。这四天待得也不是没有其他收获——出家人的生活也太艰苦了,我等凡夫俗子还是继续回去打拼吧。
天色将晚,夕阳一点点地坠入地平线,桑瑜感到一些疲倦。疲倦过后,是一阵又一阵的睡意。对于失眠很久的人来说,睡意是多么稀罕的东西,只要它来了,哪怕遇上火山地震都想粘在床上。桑瑜当即决定,在这座偏僻的小镇找一家舒服的酒店,睡到自然醒。
小小的镇,灰蒙蒙的空气,干瘪瘪的风景。小镇最高级的那间宾馆,地毯是灰色的,行李架是老式的,床还硬得像石头。宾馆楼下小饭馆的水煮牛肉,煮得咬都咬不动。算了,桑瑜叹了口气,不过是将就一晚。
没想到,四天来半点腥荤不沾的桑瑜,在深夜十二点饿醒了。当她终于下定决心出门觅食,打开房间门时,对面的房门忽然开了,一只熊掌般的手掌搭在门框上,一个圆碌碌的脑袋探出来:“施主,这么晚了,上哪?”
失眠的人,总是不容易分辨真实与梦境。桑瑜到现在都难以相信,对门房间那位住客,那个叫孟什么的来着,竟然在小镇里和她暴走了九条街,就为了找一家开门的宵夜。
“桑瑜!回魂了没?”一个文件夹“啪”一声扔在她的面前。桑瑜猛然浑身一震,立刻结束神游,正襟危坐。“大河马”来了!
“大河马”原名柳玉婉,是桑瑜部门的主管,嗓音极度粗犷,外形跟那个温柔的名字完全扯不上关系,同事们用粤语谐音在背后给她起的名字“牛肉丸”,十分贴切。“牛肉丸”最擅长的,就是对屁点大的事儿大呼小叫。桑瑜此刻低着头,佯装温顺地听从她的“教导”,心里暗暗期盼这一茬赶快过去。
傍晚桑瑜接到电话。就这样,她再次和孟知沛约饭了。当晚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让桑瑜再次清晰地重组了小镇那晚的“案情”.
那晚,住在819房的孟知沛打开房门,碰上了对面820房正要出门的桑瑜。经孟知沛提醒,桑瑜想起对方确实是同在禅修营“修炼”了四天四夜的同道中人。两个饥肠辘辘的“道友”三言两语一拍即合,共同外出觅食。
深夜的小镇烟火气并不浓厚,二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宵夜档,还是露天的。可乐豆奶可口,烤鸡翅排骨香肠十分诱人,烤羊肉串更是人间美味。原来二人也算是半个业内同行,圈子猝然相交,十分有趣。谈着谈着,他们发现了一个共同认识的人——柳玉婉。
柳玉婉这个名字,打开了孟知沛吐槽模式,桑瑜笑得差点把宵夜档的小折叠桌给拍烂了。看来说到刻薄,男人有时比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革命友谊的建立,其中一条非常重要的基础,就是信任——这是一种深层次的交流。桑瑜隐约觉得,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时,如果排除了他是一个超级鸡婆的可能,剩下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想拉近两人的关系。
二人正说得兴高采烈,突然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小子,抡起手里的钢管朝他们旁边那张桌子死命敲下去,火花四射。孟知沛拉起桑瑜立马就跑。
回到家,桑瑜躺在床上,想起今晚他的笑容,想起那晚小镇的奔跑,想起那只温暖的手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孟知沛又来约饭。频频的,又来约饭。
开始时,桑瑜视这种频繁的饭局为应酬。一本正经地谈行业现状,成本的高低,再吐槽一下大环境不好,生意不好做。渐渐地,大到国家大事金融经济,小到偏角旮旯的零食、低调文艺的酒吧,话题像蔓延的潮水般四处延伸。
不知何时起,失眠再也不是桑瑜生活中最大的事情。
这天,他又开车绕过半座城,来接她下班。然后开了好长时间的车,只为带她去郊区某间别致的餐馆吃一顿晚饭。以桑瑜的冰雪聪明,当然不会不明白他的心思。他喜欢她,十不离八九了。
她被呛到时,他立刻伸出他的熊掌般的手掌,抽了两张纸巾殷勤地递给她。那只熊掌,是那么敦厚,那么亲和,那么有感情。一见钟情的方式有很多种,单单喜欢上那熊掌的宽厚,也算是其中一种形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