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屋顶耙下来!”老沈抽动着那张晒成酱油色的脸,粗犷的两把眉毛挤在了一起,声嘶力竭吼出这句话的同时,用力地将手中的铁耙往地上蹾去。“噔——”水泥地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像是刚才愤怒话语的回声。
老沈对面的年轻人低着头,一声不吭,看上去,他们是做错事的一方。但是,再仔细看去,他们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反而,刚才的怒吼让他们更加坚定。
老沈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
大家这么说,但很少有人真正领教过。他平常都是笑眯眯的,和蔼可亲,身边还总围着一群小屁孩儿缠着他讲妖精故事。但是,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听听他那绰号——和尚,老沈和尚。
为啥?
因为他发起火来六亲不认。
就刚刚,他冲着发火的年轻人,是他的女儿女婿。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名场面。小队的人闻讯而来,围在老沈家窄小的过道边,却没人敢上去拉架。老沈身后紫红色的长板凳上,女主人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神放空地坐着。她向着哪边?谁也不知道。
“卖就卖了,还能怎样?再要回来是不可能了!”女儿开口说话了,在“和尚”的威慑下,显得没啥气势。
“卖了两亩地,就买个角落头?你们还真是想得出!”老沈的声音又提高了一分。
“我们又不是把钱赌光了,我们是打算正经做生意的!”女婿也开口了。他这一句,道出了这次争吵的原委——
老沈家本来有七亩土地,一家五口人靠着这几亩薄田种桑、养蚕、收麦子,图个温饱尚有结余。没想到,女儿女婿竟然偷偷“卖”了其中的两亩,去买了国道旁一个才二十几平方米的小平房。本来蒙在鼓里的他,看到老李在本是他家的田里育供秧,这才点燃了这场风暴。
“这点房子你们能干啥?放个桌子就满了!还做生意?!”
“两条大路通这里,总能做起点生意来的。”
“这路上有啥车啊?半天都看不到一个车影儿。”
“现在没有,不等于以后没有。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这半亩三分地,想吃点肉都要想三想!”
……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热闹的小队人闹不清谁对谁错,最后不知道谁听得失去了耐心,喊了一句:“屋顶你还耙不耙了?”
仿佛听到“噌”的一声,老沈头上的火就像刚擦过沙皮纸的火柴头一般升腾起来。
“耙,谁说不耙?!”老沈隔空喊了一声,又把头扭向女儿女婿,“你们不把地要回来,我就去耙!”
“钱都买房了!怎么要回来?”
“那我现在就去!”老沈握住靠近耙头的地方提起铁耙,打算冲上楼去耙屋顶。
“屋顶耙了你出钱修吗?地卖都卖了,房子买都买了,何况这些地里本来就有他们的份,你就当他们卖了自己的地。”女主人一开口,老沈和尚的劲头就熄了一半,再这么一听有理,只是老脸往哪儿搁?
“你也帮他们!”老沈掉了个头,把铁耙扛在肩上,朝门外走去,“走开走开!”
看着铁耙的来向,小队的人作鸟兽般散了。
这是二十五年的往事,如今头发花白的老沈,还是将他那几根桀骜不驯的毛梳得一丝不苟;腰背驼了的老沈,还是光着膀子跷着腿坐在道边的围墙上;绰号叫和尚的老沈,却很少有人再叫他这个绰号了——自从那次“耙屋顶”事件后,他也不发火了。
水泥地的老屋,已经成了过去。现在,他面前是漂亮的柏油马路、整齐的行道树,身后是高大漂亮的小洋房。
这天,女婿一进门就说:“爸,跟你说件事啊!”
“干吗?”
“店要拆了。”他嘴里的店,就是那间导致“耙屋顶”事件的小平房。老沈的女儿女婿在小平房的基础上,把旁边的一间店面也租了过来,开了一爿饭店。老沈沉默着。
女婿抬眼看了老丈人一眼,怕他又要跳起来。
“嗯,国道要拓宽了嘛!”老沈望向路灯杆上悬挂着的五星红旗,“买它是命,拆它是运。我们靠它过上了好日子。现在国家需要它了,拆就拆了吧!”
老沈现在看上去才是真正的和尚——像是看透了,四大皆空。
其实,不是看透了,是他对今后的日子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