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在彩票店门上挂了个牌子:今天歇业。我要骑摩托出去散散心,好好清醒清醒。彩票店在县城西边,紧挨农贸市场。这些年靠周围的一些暴发户养着小店,可最近我有好几个客户都“死”了。不是没命,是不再做彩民了,这种情形已经两个多月了。有个客户连续半年不中,老底子快挖空了,老婆天天和他闹离婚。还有一个靠借钱下注,债主催得紧,洗手了。另一个客户是止损,把剩下的钱投资了门业公司,早忘记去年他中过十九万。彩票店是靠销售额的百分点挣钱的,没有人买我挣个鬼呀。所以我规定自己每天打两千块钱维持,可一次没中过,我老婆知道后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完了披头散发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难道我愿意吗?
我在路上开六十迈,感觉比汽车还飙。到了李村,摩托车猛地来了个急转弯横向往树沟里冲,我差点摔到树桩上,踏在碎石子上的帆布鞋经不住摩擦,底子全开了,脚趾头滑了出来,前胎也爆了。我冲着天空骂了一批脏话,无奈地赤脚推着摩托车一寸一寸往前走,小偷一样搜寻路边的修理店。
我脊背上冒汗,白袜子裹着泥,脚趾剥了皮样的痛,前轮滚一圈滋滋地响,这个轮胎是彻底报废了。有几次我停下,直想把摩托推进树沟里算了。
在一个斜坡下面有两间房子,靠近路的一角伸出一块边角不整的纤维板,上面刷了两个红字“补胎”。
一个中年胖男人坐在歪脖子枣树下,准确地说是坐在一个磨损得仅有一层外皮的轮胎上。他没有脚,两条空裤腿扎成短短的布袋,树根似的粗胳膊杵在两侧。他看见我,用胳膊撑着身子划船一样,挪到我跟前问:“胎爆了?”
“补胎的师傅不在吗?”
“你看我不像吗?”他的脑袋很大很肉,没有脖子,嘴唇厚乎乎的露出一嘴白牙。
我不相信他会修理。环顾四周,这荒山野岭的也就他一家补胎,心里更不安起来,恐怕倒霉的事接踵而来。
他的胳膊粗壮结实,撑着上半身走路丝毫不抖。我在家做几个俯卧撑胳膊都受不了。他握着扳手撬开外胎,很快把里面碾得稀烂的内胎抽出来,一只手频频按打气筒,半天内胎才鼓起来。他把内胎按进水里,鼓起的轮胎呲呲冒着小水泡。他说这轮胎破了五个地方。
我陪着笑心虚地问:“换吗?”
“补补还能用。”他头也不抬。估计补胎的钱够买两条轮胎了,我两腿哆嗦。
他抓着破布擦擦内胎,用扁木锉刀磨破损处,磨几下,用手摸摸,动作越来越轻,最后取出一块黑橡胶片贴在上面。每个动作他都得撑着身子挪几步。
五处都补好了,他把打了补丁的内胎在水里试了一遍,确定不漏气了,把内胎塞进外胎里,一只手一下一下按着打气筒。
我来吧!我想不管他要多少,我都不还价。
他说:“你没劲儿,我的胳膊像钢筋一样,掰手腕你掰不过我。”我仔细瞅他的胳膊,就像老树根一样青筋外露。“我这胳膊又当胳膊又当腿。”
他啪啪地拍着外胎,说一个窟窿十块钱,一共五十块钱。他的胳膊是方向盘,按在屁股后面,身子转向门洪亮地喊一声:“老娘,收钱!五十块。”再转回来朝我爽朗一笑,说:“门口挂的牌牌,上面有二维码。”
我赶紧走过去举着手机扫,才发现墙上有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三男两女站立在榕树下。
“右边第二个是我对象。”他大声说,好像他对象就站在枣树下。“她嫁到高邑村,男人种蘑菇。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去年考上了西安交大。”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我差点以为两个女儿是他亲生的。
老太太接了半杯水递过来,给儿子擦了一把汗。他说:“啥事都是两面的,要不是我这样,老娘身体没有这么好,是吧?老娘。”
老太太八十四岁了,头发灰白,眼睛里有一层灰灰的雾,患了白内障,但是腿脚很利索,从我进来她就不停地在院子里收拾柴火、洗衣服、洗菜。看我扫微信,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等到传来“微信收款五十元”的声音,她又到一边择芥菜去了。
“暖瓶里有水,自己倒。”他撑着身子挪到枣树下,点了一支烟,讲早年他开三轮车在市里跑出租,撞在一辆卡车上,昏迷了四天,醒来俩腿都没了。他特别自豪把三轮车的脚刹车改为手抓式,一个月能赚到一千多块钱。后来城里取消了那种三轮出租车,说有安全隐患,他才又学会了补胎。
他像讲别人的故事,看着我脚下没有底儿的皮鞋问:“鞋底还在吗?我以前在街边修过鞋哩。”
我帮他把修鞋机取出来放在他面前,他很快用一块布擦了擦,穿了一根线,粗手灵巧地把鞋底子和鞋面对在一起,转动把手,很快就修好了。他剪掉线头,开玩笑地说:“修鞋技术还可以吧!”
我喝了两大杯水,汗也落下去了,穿着有底子的鞋,站起来要给他扫码。他急忙摆动着粗胳膊说:“不要不要!世界这么大,能见面是缘分。修鞋不要钱!”
我插上钥匙空加了几把油门,摩托车呜呜地嚎叫着,像急待出征的战马,劲儿特别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