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卖多少钱?”
“红桐木,漆皮都掉完了,两百吧。”
“行。”
“掏掏东西吧,别落了。”
皮卡车刚打着火,发动机闷声响起来,他递给我二百块钱,我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这张桌子浑身上下都已经残败不堪,要不是破平房的储藏室要拆了,我也不会动它。我打开柜子的门,掏出一副棉线手套,上面落满了灰,拽出来呛了我一鼻子。我又拉开了抽屉,里面几本粗线装订的牛皮纸册子,上面写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字。最里面有一个白色的方块,我伸进手去把它拨了出来。
是一块大白兔奶糖。
那块糖纸左右一晃,上面的兔子好像跳了一下。
“哥哥,抓到了吗?”
“别急!嘘!”
夜晚的草地被风一吹全是沙沙的声响,我和妹妹在草丛里蹲了好久,在等那只兔子。妹妹说她前些天和母亲一起来打水看到了一只灰兔子,两只耳朵竖得很高,走起路来往前一拱一拱的。我拍拍她的头告诉她,那不叫拱,那是跳。她抬起头说,那咱家的猪也是一跳一跳的。我拧着她的小脸,傻妮子,等你上了学就懂了。那我什么时候能上学?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像学校那个木头的篮球框。我看着她说,快了。
其实妹妹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是母亲不让她念书,原因很简单,没钱。我们家没有男人赚钱,母亲说父亲是一个酒鬼,我还小的时候的一天晚上,他参加宴席喝多了掉进村头的水库里淹死了。但是又听别人说,我父亲没死,有一天上了一辆白色的轿车进城了。谁知道呢,总之是没了。
“燕儿,来。”
“这是什么?”
“大白兔奶糖。”
“谁给的呀?”
“学校老师给的,你上学你也有。”
“好吃吗?”
“你尝尝呗。”
妹妹剥开糖纸,把鼻子凑近糖块,闭着眼吸了一口气,就好像已经吃到了。接着把糖块又包起来,紧紧攥着。
“咋不吃?”
“你给我抓真兔子,我和你换。”她又把糖块伸了出来。
“傻妮子,哥兜里还有呢!”
“那你给我看看。”
妹妹说着就要来扒我的口袋,却跌倒在了我身上,细瘦的小腿透过裤管露了出来。她总是这样,走路不稳,一着急就跌个跟头,两条腿一条粗一条细,是小儿麻痹。但是我相信她会好,因为老师说的,学习好什么都会好。可是母亲就是不同意,那天我又偷偷问她了,在妹妹睡了以后。
“娘,为什么不让妹妹上学?”
母亲把手伸进妹妹的被子里,抽出敷在细腿上的膏药,又往上提了提被子,然后走过来拎起我的领口就把我拽了出去。
母亲扇了我一巴掌,在屋外的月亮底下。
“不要再提这件事儿!”
“妹妹她该上学了!”我抬着头看着母亲,不知怎么的竟委屈起来。
“我们家穷!”
“我也可以干活!”
“回去睡觉去!”
我进屋,看着熟睡的妹妹,她那细腿一使劲还能把被子蹬开,我抹了抹眼泪,又给她盖上了。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屋,我迷瞪地看着她爬上床,搂住妹妹,我们三个挤在一间小平房里。皎白的月光从那扇木槅窗里洒进来,照在那个红桐木的桌子上,变得暖洋洋的。
“哥,兔子!”
妹妹爬起来,指着草堆那头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我搂住她的脖子蹲下来,一起又趴低了身子。
我指着远处那个挖好的坑,小声跟她说:“看着啊,兔子会自己进去。”
我提前挖了个陷阱,拿草遮住了坑洞,并在上面放了块胡萝卜,可是兔子没上钩,在边上绕来绕去,始终没踩。
起风了,飘来几朵乌云,马上要下雨了。
眼看兔子要吃胡萝卜,天上打了一个响雷,把兔子吓了一跳。陷阱踩掉了,但是兔子没进去,一蹦又窜跑了。
“妹妹,你等我。”
得去调整一下,我进了草堆。其实我是知道妹妹为什么想要那只兔子,之前母亲带我们赶集的时候,看见几只兔子在笼子里待卖,白的三十,灰的五十。妹妹不是想买,她想卖,卖了钱攒起来兴许就能上学了。今天这只兔子我一定得抓到。
“哥,下雨了!”
“你别动。”
天上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草地立马变得泥泞起来,我的鞋底没一会儿就踩满了泥。我蹲下来,重新拾掇那个陷阱,可能是堆的草太厚了,我把胡萝卜掏出来,在袖子上擦了擦,铺好草又轻轻地放了上去,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就是雨下大了,兔子不知道会不会回头。
看看吧,不行就回去,要不又要挨打了。
“妹妹!弄好啦!”
我回头。
“燕儿?”
妹妹不见了。
我大步跑了回去,泥巴溅了一身。我站在地头看着越来越大的雨,不停地喊着妹妹的名字。除了雨滴落到泥土里的声音,我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快要把腿跑断了,什么也没有,我猛地想起了母亲打水的那口井,就在我身后的圆坑里。我脑子一片空白,爬了过去。
只有一块大白兔奶糖,在井边。
我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趴在井沿上,但是一眼也没敢往里看,一眼也没敢看。
母亲一直在扇自己,把那床被子哭得像块豆腐。她告诉我,不是不让妹妹上学,是她有病,学校不收。
“孩儿,桌子卖了吗?”
“卖了,娘。”
“卖了就回来吃饭吧。”
母亲拄着拐杖出来问我,我把抽屉又推了回去。
“没东西了,师傅,谢谢!”
桌子被搬上了皮卡,随着一股浓浓的尾气消失在了胡同的尽头。
又掠过了一辆白色的轿车。
也许,妹妹也和父亲一样,只是提前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