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雪很奇怪,早春的夜晚感觉不是很冷,天光殷红,像恶狼张开血口,又像迷醉的新婚之夜,令人兴奋。酒精的作用下,四个男人晃晃悠悠,肆意游荡在空旷的街头。雪还在下,大片黏稠的雪花勾肩搭背,沾染了天光,透出骇人的红。
走在前面的褚发良一个趔趄,差点被绊倒。地上躺着一个人,看起来也喝醉了,满脸通红,嘴里骂骂咧咧的,说话不干不净。四个男人的火气腾地炸锅,借着酒劲轮番去踹醉鬼,褚发良的怨气比别人大,他冲着醉鬼的秃脑袋踢了过去。醉鬼挣扎着坐起来,握着空酒瓶在空中挥舞,只是他根本站不起来,这些动作不过是虚张声势。几人得逞后,哄笑着走开。
那一夜,褚发良的睡梦中,大片大片血红的棉絮铺满全身,身上却冷得出奇,他颤抖,他含混不清地喊叫,他想拼命挣扎起身,身体却不能自主……
一群人把他弄醒,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双手就被手铐铐住。他和另外三个同伴雪夜虐打的那个醉鬼死了,最致命的是他踢在那人头上的一脚,导致对方昏迷,后半夜降温,那人凌晨被环卫工人发现时已死亡。
褚发良刑满出狱那天,也是个雪天。他戴着老式长毛雷锋帽,军绿大衣裹身,轮廓分明、略显消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几乎被岁月磨去了全部光泽。入狱十年,他经历了寻常人不曾经历的磨难,品尝了寻常人不一样的悲欢。
褚发良走进原单位局长办公室,把相关劳改人员分配工作的文件递给老局长看。屋内光线并不明亮,他的全身被军绿包裹着,像一团漂浮的绿色浓雾。
“单位没岗,没法再接收你了……”老局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那团有些凝滞的“绿色浓雾”。
半小时后,老局长带着褚发良,驱车前往矿区。一天不到,褚发良拥有了一份矿工的工作。
褚发良站在风雪中,目送老局长的汽车消失在隘口。那里有山里唯一的一棵野生梅树,一树耀眼的红,染红了路过的雪花。风雪中的褚发良,也站成了皑皑雪野里的一棵树。
前妻在褚发良出事后就迅速和他离了婚,褚发良像一棵树扎根在了矿区。食堂负责打饭的杨梅不给褚发良好脸子看,别人打饭她给盛满满一碗,褚发良过来就只盛半勺怼给他。褚发良愣住,也没说什么,默然端着碗躲一边慢慢吃。还是工友告诉他,杨梅就是醉鬼的老婆。
是他害死了她丈夫,褚发良感觉嘴里的饭越嚼越没味儿。
月底开支,褚发良留下自己的基本用度,其余的用牛皮纸信封装好,去敲杨梅家的门。门一开,褚发良把信封塞杨梅手里,转头就走。月月如此。
两年过去。杨梅打饭,对褚发良有了笑容,饭菜也增加了。
又过两年。杨梅把褚发良让进了屋,两个十几岁的男孩看着他,不热情也不反感。杨梅给褚发良倒上一杯茶。
后来,杨梅的大儿子考上大学。褚发良上门道喜,送一个红包,喝一杯茶。“叔,你今晚留下来吃饭吧!”褚发良的表情有些错愕,又有些喜色,“不了,不了。叔还有事,不打扰了。”褚发良走在暮色中,脚步踉跄。天上飘着清白的小雪。
杨梅的小儿子也上大学了。褚发良上门道喜,送一个红包,喝一杯茶。一杯茶喝尽,褚发良准备告辞,杨梅轻轻按住他的手,又给他续了一杯。褚发良僵住,没抬头,眼睛只盯着那杯茶,说:“不早了,我该走了,妹子早点歇息。”褚发良走了,第二杯茶,他一口未喝。
下井的矿工没有干长久的,褚发良一干就是十多年。这天,他穿戴齐全,扣紧安全带,和一些新矿工坐“人车”沿铁轨向下行进至矿井深处。只剩“头灯”的光亮了,黑暗的巷道很容易让人想起另外的世界。咫尺之间,有灵魂凝视着。褚发良不说,大家都有这种感觉。
采煤机刚刚开动,轰隆声蓦然炸响,“冒顶”了!十几个工人全部被埋在井底下。
幸好不是瓦斯爆炸,大家暂时都活着。褚发良是老矿工,他细细观察,发现有处塌方地块相对松软,于是组织大家利用手里的工具小心挖掘,他相信地面的人也在想办法营救他们。几个小时后,挖透亮了,外边果然有人接应,褚发良让瘦弱的“眼镜”先出去,“胖子”出去……最后轮到他时,二次塌方实实地压住了逃生口。
杨梅一直守在井口外,见状瘫软在地,泪雨滂沱。
第二轮救援行动耗时三天。人们找到褚发良时,他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佛一样盘腿而坐,双手合掌于胸前,面带微笑。
天沉沉,风乍起,一场大雪突然而至,天地间纷纷扬扬,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