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在采煤工作面经常见到老范。
老范是位有意思的人,岁数一大把了,满头白发如秋日蒹葭。他上班不像我们这样,一月二十四五个班,很少休息。他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候十天半月不见一次。他上班也不固定岗位,上次在巷道搞超前支护,这次又成了采煤机司机。哪里工作紧张,他就盯在哪里。有次,他跟着我在工作面上隅角盯了半班瓦斯探头。采煤工作面初采初放,顶板压力大,处于应力集中区的上隅角,必须搁人专盯,观察顶板来压周期。更重要的是盯紧瓦斯,严防瓦斯聚集报警。老范在放顶工和瓦斯检查工之间不停地转换角色。他一会儿观察采空区垮落迹象,一会儿拿出瓦斯鉴定器,有模有样地测量空气中的瓦斯含量。瓦斯浓度达到了0.6%左右,他就示意采煤机司机停止割煤。老范操作起这些岗位器具,如鱼得水,得心应手,毫无拘泥之感。
我上了三四个月班,也没弄清老范究竟是干啥的。我问老范:“你具体是干啥的?” “啥都干。”老范说,“煤矿的活儿,没有咱干不了的。”我竖起大拇指,恭维他:“没想到你还是位干啥啥行的多面手。”老范笑笑,露出了一嘴白牙:“干一辈子煤矿,就要爱一辈子煤矿。”他说:“出身不能选择,但勤恳改变命运。”他还说:“煤矿是咱衣食饭碗,不用心怎么能行?咱不仅要多出煤,而且要出好煤,支援国家建设。”他这些话有些假大空,有些居高临下,有些不接地气,有些不清楚自己是老几。煤矿工人为养家劳作,为糊口下井,天天累得身体像散了架,哪里有这么多道理和高大上的理由啊。这让我有些看不起老范。我看不起,并不等于别人看不起。主管区长、带班班长见了老范,都服服帖帖的,像是下级见了上级,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主管区长老李是个大老粗,看到不顺心的人和事,张嘴就骂娘。但和老范说起话来,温言暖语,很是客气。班长老马是当地人,说话硬朗,做事果断,大有不服就干的意思,但和老范说起话来,低眉顺眼的,很是服气。
有次,老范正在头上处理上巷安全出口,老马慌里慌张地跑来,说:“地面有人找你。”老范说:“这会儿,谁还会想我呢?”老马实话实说:“这个真不知道。”老范叮咛老马要盯紧安全出口,决不能让顶板出了事。交代完注意事项,老范顺着运料巷向外走了。老范走了,我也想走。老范半路能脱岗,我为啥不能脱岗? “懒驴上套屎尿多。”我还没走几步,老马就逮住了我,“张布衣,你要敢溜号,我就勾了你的工。”溜号是老马的口头用语,就是脱岗走人。我不服,我说:“地面也有人找我。”老马鄙夷地看着我,问:“谁找你?”我胡编乱造:“我对象来了。”老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甭说是你对象,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嘿,没想到在老范面前如同老鼠见猫的老马,对我立马硬气起来。
这让我对老范不仅刮目相看,而且充满了好奇,私下里问工友老裴:“老范是谁?”
老裴看了我一眼,说:“老范就是老范,老范还能是谁?”
偶尔上班的老范还会发脾气,而且发起脾气还特别凶。原因很简单,工作面没有应急备用材料,缺少应急排水泵,缺少加强支护的板材,他指着主管区长老李,情绪有些激动:“李发财,你干了半辈子煤矿了,这难道还用教!”老李毕恭毕敬,大气都不敢喘。指责完老李,又喊老马:“老马,老马,你给我滚过来。”老范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一记重锤捶蒙了现场的人。大家噤若寒蝉,默不作声。老李说:“老马滚不过来了。”老范问:“为啥?”老李说:“这家伙看见你来了,出去到大巷找应急物资去了。”老李这么说,老范也不好意思再说别的了,说:“这次暂且饶了他,如果再有下次非捋了他的球蛋不可!”
老李儿子婚礼,我随份子去吃酒,看到老范也在。老范坐在主桌上,大大咧咧地吃喝。有人过来敬酒。来人不喊老范,喊:“范矿长。”这时,我猛然发现,老范的模样和矿办公楼前公开栏上的矿长范金山的照片挺像。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把这一发现告诉了老马。老马白了我一眼:“傻缺,啥叫挺像,就是一个人!”
这让我感情上有些无法接受,老范啥时候成了矿长呢?
我宁愿老范是我的工友,而不是矿长范金山。但老范就是矿长范金山。老范说:“我首先是一名矿工,然后才是一名矿长。”
以至于若干年后的今天,我都无法忘却那个在井下东奔西走的老范。掐指一数,此时老范已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