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二爷把两条蛇皮袋叠好绑在扁担头上,扛在肩膀上出了门。出门走了十来步,来到石墙根下,石墙根下躺着自家养的两头大肥猪。两头猪侧卧在那里,披散出来的肚腩像谁安放下的两张圆桌。黄二爷瞧着两头可爱的大肥猪,两眼变得光彩熠熠,把手中冒着热气的木薯往嘴里塞,上颌下颌一用力,便咬下一截留在嘴里,剩在手中的一大截,朝猪腮帮子靠着的地面扔去。两头猪也许是长膘长得够厚了,并没有像黄二爷想的那样立马爬起来撕咬争吃,只是互相用嘴拱了拱,就不再理会,耷拉下眼睑继续酣睡。黄二爷受到冷落,心里却不恼怒,只是随口冒出一句粗话,这俩狗日的,要见刀了,不吃也罢!
山麓像一只捕蝴蝶用的网袋子,前面阔大后面尖小。黄二爷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老掉牙的戏词,优哉游哉地沿着蜿蜒的山路朝山麓深处走去。山麓的稻田夹在两山之间,层层叠叠地往上垒。黄二爷家的田落在山麓中段,虽然不算太远但也走得黄二爷热汗涔涔。到了自家田里,放下扁担,弓着腰把铺晒在禾茬上的稻草收拢起来,一摞一摞地抱到稻田中央堆放,堆成馒头一样蓬松的小山包。
把所有的稻草拾掇完了,黄二爷从衣兜里摸出火柴盒,看了看风向,然后转到草堆后面,蹲下来,从火柴盒里捏出一根火柴,“哧”地一下划亮伸进去。稻秆着了,冒着浓浓的黄烟和白烟。黄烟白烟扭成一股,袅袅地向天空蹿升,稻秆上残留的稻谷在火堆里噼啪作响,发出刺鼻的焦煳味。
看着暗红色的火苗像蛇芯子一样,一点一点吞噬晒得几乎能捏下粉来的稻草,黄二爷享受地走到田埂上坐下来,从腰间拔出时刻不离身的长杆烟锅,填进一小撮绵软黄亮的烟丝,点燃,滋溜滋溜地吸。
一锅烟抽完,黄二爷起身磕烟灰,烟锅和田埂上的硬石相碰,白色的烟灰从烟锅里挣脱出来,簌簌地往下落,落到田埂下的小溪里。小溪里有一个浅浅的小水潭,水潭里一条手腕粗的塘角鱼,迎着下落的烟灰冒了一个泡,然后游进石板下的石洞里。
黄二爷回头瞄了瞄稻田中央的火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下去抓那条塘角鱼。“稻秆性子慢,质地松,火软,风一扬就灭了,能有什么事?”黄二爷一边脱鞋一边这样想。
黄二爷光顾抓鱼了,稻田中央的那堆火,因为没有人照看,在肆无忌惮地燃烧着。突然,一阵山风从麓口刮来,像海啸一样卷过火堆,把正在燃烧的稻草卷成一个火球,架到田壁上去了。田壁的四周铺着厚厚的杂草毯子,杂草毯子连着杉木林。
等火像下雨一样噼里啪啦地在杉木林烧起来时,黄二爷才惊觉失火了,光着脚从小溪跳上田埂,一边惊恐万状地叫喊着“失火啦,打火啦”,一边折了一株小树苗冲进火海里。
整个村子的男人都挑起水桶,搁进勺子,扛上长镰,背上柴刀灭火去了。大火从山麓中段向两端燃烧,足足烧了一夜,把一个山麓的杉木烧光了。
二十多户何屋男人顾不上抖掉打火时落在头上的草灰,就自觉地扭成一股,朝黄二爷家开来。黄二爷端坐在自家门前那块大青石上,嘴里咬着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被火烧掉了眉毛和胡须的脸,雕像一样地浸在烟雾里。
“黄二爷,火把林子都烧了,咋办?”
“赔。”
“拿钱吧!”
“没钱。”
“那,赶猪喽?”
“赶去!”
领头的何四何五不再言语,分别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牛绳,领着大伙儿踏踏踏地朝石墙根走去。到了石墙根下,何四何五矮下身子,打了个活结,把绳子的一端系在猪后脚上,一端攥在手里。一群人赶着两头猪,翻过山嘴,不见了。
太阳红彤彤地升起来了,黄二爷双手拄着烟杆,纹丝不动地端坐在大青石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路口。
“回吧!老头子。”
“不回!”
太阳亮闪闪地爬上半空。
“回吧!老头子。”
“不回!”
太阳像淋了水,缓缓地沉向西山。
“回吧!老头子。”
“不回!”
月亮薄薄地浮出地平线,夜虫开始声嘶力竭地聒噪。影影绰绰地,有两个黑影从山嘴拐过来。
“黄二爷,这是猪头。”
“黄二爷,这是猪尾。”
“老婆子,猪头猪尾送来了。”黄二爷朝屋里大声喊,“呜呜呜……”喊完了,黄二爷丢掉烟杆放声大哭。
在乡下,每宰一次猪,都必须用猪头猪尾来焚香供奉祖宗,说是有了供奉,祖宗就会保佑来年还养下大肥猪。
黄二奶奶没有出来接何四何五送来的猪头猪尾。听见喊声,黄二奶奶架上梯子,从炕棚上抽下几根干竹子,捏成把,塞进灶膛点燃,然后举着颠出院门,递给何四,说:“他大叔,拿着,天黑。”何四接过火把,手猛地抖了一下。
何四何五擎着火把,一前一后地离开黄二爷家。迈下台阶时,何五说:“哥,我看就不要阻止四凤和黄三柱的婚事了,这一家子有一股子气,嫁得。”
“嗯。”何四重重地应了一声。这一声,落在地上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