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夕阳刚刚好,要不是木棉花红得妖娆,我不会在那一刻抬头,不会发现你在地上的影子,恰恰和木棉树的一样高。
你大步向我走来。我想到的第一个词是伟岸,这么一想我更羞愧难当:你身姿笔挺如傲世英雄,而我趿着人字拖蹲在门口,翻晒捡来的木棉花准备煲汤。
你低头说,你好。
我仰头说,回来啦。
你绕过我晾晒在地上的一排木棉花,拉开嘎吱的木趟门,穿过天井,进了尽头那间房。
我怔了一会儿,起身抖抖麻了的双腿,然后听虫子开始吟唱,看光影是故意捣蛋,然后闻到谁家的饭菜香。我抓起几朵木棉花,恍恍惚惚跨进厨房,煲汤。
汤香四溢时,我尝了一碗,朝你那边望了望,又盛上一碗。
我想对你说,木棉花煲瘦肉那是极好的,袪湿。南方湿气重,更何况你那间房总是开着窗。
我还想说,你说你当过兵,当兵时是否打过仗?有一次你赤膊在天井纳凉,我瞥见你背后疙疙瘩瘩的,是敌人给留下的疤痕吧?全是英雄的勋章。
但我终究什么都没说。汤一直在我手上,来来回回,从烫到凉,我绕了几圈还是没敢把你的房门敲响。
干脆一仰头,干了!像电视里的侠客饮酒一样,抹嘴拱手道,承让,承让!然后又自嘲:送什么汤,我不是老板娘,你住的也不是客栈。
我忽然想到——这样的天气应该晒书才对,都说春日阳光娇贵,千金不换。
一叠,两叠,一箱,两箱……古龙的可以晒在躺椅上,金庸的摆放到木楼梯旁。卫青岳飞文天祥的在石凳上亮相,刘胡兰江姐,穆桂英花木兰,就分靠在花盆两边吧,隔着朝代照样英姿飒爽。还有戚继光、史可法、林则徐、邓世昌,就列队在青砖地上,真正是“满地英雄”啊,你说,那些青砖到了夜里是不是会偷偷发光?
阳光是崭新的,被连日来的细雨洗刷过。我的书却很旧,大都被我翻烂。我的作息很规律:上午打牌,逛花鸟市场,下午睡醒喝喝茶,煲个汤。到了夜里洗完澡,祈祷完,我就会躲进被窝,随便抽一个英雄出来,让他威武的身姿陪我度过长夜漫漫。我最喜欢的是郭靖,那个“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大英雄,率领群雄守护着南宋襄阳城的前线边疆。他怒吼一声,冲啊,战马便奔驰直捣敌方营帐;他拉开大弓,箭未射出便叫那厮瑟瑟投降。我不禁猜想:那么多次的厮杀中,他是否也跟你一样,留下光荣的“痕迹”在身上?
你一定也是个英雄,我想。
我从没问过你的职业。当初你来租房,我只瞥了你一眼就知道你身手不凡。我猜你可能是缉毒警,跟毒枭在枪林弹雨中打斗;或是特警,跳下高高的围墙把枪抵到歹徒脖子上,最不济也是消防员吧,蜘蛛侠般爬上高耸的玻璃幕布墙,把受困者救到安全的地方。
我不问,却在脑中偷偷编排了很多场戏,每一场都有英雄,有美人,有月亮。月亮是圆的,水是清的,天永远很蓝。偶尔,还会有木棉花绽放。
你天天早出晚归。
我天天看书,打牌,捡花,煲汤。
我煲的汤,味道极美,能祛湿,能消渴,能止馋。我煲的木棉花瘦肉汤,能把药用发挥到极致,能把隔壁养的小猫小狗馋到跳脚——却换不来你的笑容。
你不笑。即便你喝了我的汤,谦和地说谢谢,你就是不笑,大概——英雄都不苟言笑吧,我想。
直到有一天,我意外撞见了你,在菜市场。
竟然是在菜市场。
你戴着红袖套,拿着扫帚,你说,你是菜市场的保安。说这话时,你还是身姿挺拔,器宇轩昂,手上拿的更像是冲锋枪。
我问,保安为什么需要拿扫帚?
你说,扫地的老人腰不好,能帮就帮。
然后我看见了你的笑容,对着那个老人,还有那跟你勾肩搭背的商贩。你帮着吆喝生意,笑得比木棉花还要灿烂。
怎么形容我那一刻的呢?如山崩,如地裂,如海啸。如郭靖饮剑自尽,如蜘蛛侠忽然织起了网……英雄都死了,死了。英雄终究打不过日常。我买了一堆死去的尸体回去祭奠,鸡的,鸭的,猪的,鱼的。我把它们塞进冰箱,快速关上,我怕开久了,自己也会冻僵。
这真是一个寒冷的春日夜晚啊,我找了又找,翻了又翻,没有哪本书可以相伴。我又想起你背上的疤痕,到底是见义勇为留下的,还是某次意外之伤?现在国泰民安的,哪儿来那么多英雄?哪儿能动不动舞刀弄枪?
我关灯,英雄们一个个黯然离场。你的身影却反而清晰了,出演了所有戏中最精彩的一幕,不惊心动魄,仍有人鼓掌。我清晰记得,在戏中水还是清,天还是蓝,月亮又圆又亮。
几天后我打定主意,在门口摆个小摊,卖汤。
朋友听了,都愕然:是武侠看腻了,还是打牌不好玩?你躺着数钱多好,卖什么汤?
是啊,还真没说错,武侠我真看腻了,打牌还真不好玩。还因为——木棉花那么红,正好煲汤。
你早出晚归。
我卖我的汤。
你路过时微笑说:你好。
我边洗碗边点头: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