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从我懂事起,已经晓得红宝石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了。它的年龄无法追溯,据说原先是在缅甸开采的,因为颜色比任何同类的宝石都要鲜艳许多,所以它算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颗无价之宝。等到奶奶出嫁的时候,奶奶家里便把这颗红宝石给她当了嫁妆。
它就藏在奶奶床头那只四角包铜的小檀木箱子里,箱子上还横着一把大锁。“这是宝贝啊!”我小时候,每次提起这颗神秘的红宝石,奶奶总是会这么说上一句,言下之意是不能轻易地拿出来给我瞧一眼,而且我也没有发现奶奶自己偷偷拿出来看过。但是家里确实是有这么一个宝贝。
我的爷爷很年轻的时候就得病去世了。听说为了看好他的病,曾经用去了大把的银洋,家底差不多掏空了。以后这么些年,我家就靠奶奶苦苦支撑着,一直到父亲开始工作,刚刚才算缓过来一口气。但是自从我和弟弟出生后,家里的日用开销不可避免的一天一天紧张起来。现在我们一家五口为了节省房租,挤在一间石库门的后厢房里,还不到十个平方米,连一扇窗也没有,下午三点钟就暗得像天黑了。
母亲平时在家接点针线活,零零碎碎补贴点家用。奶奶眼睛虽然不好,也在边上搭把手,帮点忙,常常要做到深夜,又不舍得用电灯,好几次梦中醒来,我都迷迷糊糊地看见蜡烛昏暗的光芒。
父亲也很着急,到处托人,后来总算在一家小洋行谋了份兼职,每天下班后,再上那里去帮着读读报表,算算账,这样一个月的薪水合起来比以前多了点,也刚好够一家不挨饿。
自从我读书开始,一到交学费的日子,父亲就会背地里和母亲商量着哪些是最近一阵用不到的东西,然后悄悄拿去当铺,换点现钱出来周转。也在这时,奶奶总会悄悄塞给我几角钱,叹息一声说道:“买钢笔的钱,我是给不起你的喽!”
她让我拿着钱去买点零食,和小朋友们玩得开心一点。我口中答应,结果还是把这几角钱用申报纸仔仔细细地包起来,压在枕头底下。弟弟也快要上学了,我准备留给他。并且我暗暗下决心,这个学年我也要得奖学金,这样可以帮家里减轻点负担。
这天晚上,父亲回家比平时晚,但是声音喜气洋洋。我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原来他刚刚拿到手一笔奖金。父亲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让母亲坐在他边上,一张一张数给她看。可是母亲一直沉默着,父亲觉得奇怪,抬头一看母亲发愁的脸,他立刻有点不知所措地问:“家里出什么事了?”
“娘家来信了,”母亲顿了一顿,“发大水了,想问我们借点钱。”母亲话音未落,父亲已经问了:“借多少?”母亲却答非所问:“他们不晓得我们在上海日子也难过啊。”“这笔奖金也不够吗?”母亲没回答,父亲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开口:“房子押出去周转一下吧?”“万一……”母亲讲不下去了,只是把嗓音压得更低了,“到时候我们住在哪里啊?孩子们还太小了呀。”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寂静了,仿佛和我一样屏住了呼吸。弟弟已经睡着了,我翻个身,摸到一块橡皮,把它如同骰子一样掷来掷去,一会选中的是不借钱,一会选中的是押房子。
阁楼底下、用屏风隔开的小角落里传出奶奶的声音:“房子押了吧。”“妈妈,您还没睡?”母亲埋怨地盯了父亲一眼。“妈妈您早点睡,我们会想办法的。”“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明朝钱马上寄过去。”奶奶咳嗽了几声继续说:“别忘了我们家还有一宝呢!”
我兴奋地从阁楼栏杆里探出头去,借着黯淡的蜡烛头的火苗,看见母亲用手按住胸口,从小矮凳上立起来,转忧为喜地说:“妈妈您瞧瞧,我真是急昏头了,怎么把这给忘了!我怎么把这给忘了呀!”
“是啊,家有一宝啊!”父亲的声音激动起来,他犹豫了一下,看看母亲,又望着奶奶在屏风背后的“小房间”,终于开口:“妈妈,这桩事情我一直不敢说。其实我想冒一次险,辞去原来的工作,再和别人合伙开一间会计事务所。要是能成功的话,押出去的房子可以早点收回来,家里的日子也会好过不少,一个月可以吃一次肉或者吃一次鱼了,也不用当了东西才能付学费了。”
我大吃一惊,平日里保守的父亲居然有这种想法。父亲眼睛闪闪发亮,一口气阐述着他的创业计划,一点一滴都很详细,听起来不像心血来潮。更让我吃惊的是,一贯比父亲更谨慎的母亲居然不反对,还对奶奶说:“妈妈,您放心。他能行!”
会计事务所顺利开张了,我常常一连好几天都碰不到父亲。我猜是我睡了以后他才回家,我起来上学前他又出去了。母亲说他是怕影响我和弟弟睡觉,因此在事务所把账全做完了才回家。那里的电费是包月的,不像在家里做账又要多开销一笔电费了。
听到这话,我暗暗下定决心要更用功读书。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回家吃晚饭了,自己在小摊上随便买个冷大饼吃,吃完就回教室学习,有时候不太饿就不吃,在学校里多吃几口开水就行,反正开水是免费的。这样多多少少可以给家里节省一点。
不巧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教室里晚自习。校工可能是因为看见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把热水汀关了。不一会儿,我就感觉非常冷,好像身上什么也没穿,只好把衣领立起来,把衣裳裹得紧一点,不停地搓着脸,可仍旧是浑身在发抖。我勉强又看了一个小时的课本,不得不回家了。第二天大清早,我醒来发现自己头重脚轻、迷迷糊糊的发热,晓得自己是逃不过一场高烧了。最后我硬撑着去学校考试,考到一半人就虚脱了,结果成绩当然是一塌糊涂,奖学金也自然是不能指望了。明年我和弟弟两个人的学费,我更是一点都不敢去想。可是父亲没有说过我一句,他每天中午抽出空来背我去医院打针,母亲问邻舍借了点新米在家给我熬粥。
这天吃晚饭前,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心事,弟弟瞧见没人便跑过来和我咬耳朵:“哥哥,明年我不想去上学,你能不能和爸爸去说?送我到弄堂口南货店里学生意去。”我嗓子正巧疼得说不出话,借此闷哼了一声,也不明确回答他。接着我赶紧把头转向墙壁,鼻子一酸,眼泪滴在棉被上。
我就这样昏昏沉沉睡着了。后来弟弟告诉我,早上等父亲上班、母亲出去买菜之后,奶奶让他抱着小檀木箱子跟在后面,去的是卢家湾门面最大的一家当铺。在柜台上,奶奶开了锁,从里头捧出一件绣着金凤凰的大红丝绸衣裳。
机会难得,弟弟他踮起脚尖,头颈伸长了想看看红宝石到底有多么漂亮,不过奶奶关照他要当心强盗抢,弟弟马上就立到当铺门口放哨去了。“什么,奶奶把红宝石当了?”我一急,挣扎着要起来,顿时头晕得眼冒金星只好再躺下来。“好险啊!”弟弟在额头上做了一个擦汗的动作。“听奶奶讲,红宝石给当铺老板看过了。老板肯出一个大价钱,不过眼下他也没这么多现金,请奶奶等两天再来。”“哎呀,叫奶奶不要去了!爸爸回来了吗?你先告诉妈妈去呀!”我手伸出来推推弟弟。“还不快点去呀!”“我已经给妈妈露过口风了,”弟弟帮我把被子拉拉好,“妈妈正在灶间里和奶奶商量呢。”“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快点去听她们怎么讲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