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秋天我刚当兵不久,部队进行了一次拉练。那天傍晚,我连驻扎在一个叫靠山屯的小村庄。我和副班长被当地村干部引导到一家农户住宿。这家房东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汉子,不爱说话,但从抢着帮我们拿行李等动作上显示出他对我们的热情和欢迎。这是一座东北常见的两间泥坯草房,低矮而破旧。进门是锅灶,里屋是南北两张大炕。虽然家徒四壁,但也收拾的整齐干净。放下行李,我们就学老八路的作风,帮助房东挑水、扫院子、劈柴。这时房东就显得不好意思,与我们争夺工具,口里说着“哪能让你们干呢,我来吧。”我和副班长嘴里应着,手里干着,一会儿工夫就把这些活干完了。这时连里集合吃晚饭的哨声响了,我和副班长一前一后向连部走去。
刚走出大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叔叔,你们去哪里呀?”我回头一看,屋门口站着一位小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腰上围了一块围裙,俨然是家庭主妇的模样,她身边还站了一位比她更小的男孩,也就三、四岁的样子,两只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们。这时我才突然想起,刚进屋的时候看见她俩在炕上玩耍,后来我挑水的时候看见女孩在灶台前烧火,男孩围在她身前身后转,一定是这家房东的两个孩子吧,可是怎么没见到这家的女主人?没及细想,副班长回答说:“我们吃饭去呀。”小女孩一听这话就急了,她拉着男孩跑到我们的身边,用手拉着我的衣襟几乎用哀求的声音说:“叔叔,俺爹没跟你们说吗?在俺家吃吧,啊?饭快做好了,俺做的饭可好吃了。”然后期待的眼神在我和副班长的脸上快速移动。这时我才想起,房东早在我们刚进屋放行李的时候就和我们说,今晚在他家吃饭。当时以为是客气,没往心里去,现在看来这家人家确是当真了。望着孩子真诚无邪稚嫩的面庞和明亮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我的心被感动了。但是,连里是有严格的纪律的,我们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她家里吃饭的,面对着这样认真而又真诚的邀请,我不知如何是好,眼睛望向副班长。副班长是四川人,显然也被感动了,他摘下帽子,用手使劲挠着头皮,然后俯下身来,抚摸着女孩的头温柔地说:“不行啊,连里不允许呀,你们吃吧,我们去去就来”。说着一转身,头也不回径直走了出去。我紧跟着副班长,挣脱了女孩拉我衣襟的手。女孩失望地叫了一声“叔叔”,这时男孩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回头望去,只见女孩将男孩抱起,晃动着、拍打着,嘴里说着“不哭,不哭”转身向门里走去。
吃完晚饭,连里点完名的时候,已是满天繁星了。我们快步走到房东家时发现,房东家一片漆黑,而周围邻舍还大都灯光闪烁。我的心里有些疑惑。进了房门才看到,灶台上放了一盏煤油灯,光亮如豆。在有限的光圈里,映照着一个女孩的身影,正在锅里翻炒着什么。“叔叔回来了。”听到门声响,女孩高兴地大声叫了起来。房东从里屋叼着烟袋走出来问女孩:“炒好了没有?”“马上就出锅了”女孩应道。我们进到屋里,刚在炕沿上坐下,女孩就端着一大簸萁刚刚炒好的瓜子倒在了我们的炕上,立刻小屋里热气四溢,香味扑鼻。女孩笑着对我们说:“吃吧,香着呢。”
里屋也是一盏如豆的煤油灯,灯芯在燃烧中滋滋作响并冒着黑烟。我纳闷地问房东:“村里不是有电吗?你们怎么不点电灯呢?”房东抬头望了一眼悬挂着的灯头苦笑着说:“没有灯泡啊!”女孩人小嘴快地说:“俺们这里买不到,没事儿,都习惯了。”原来如此。我突然明白,目前正值文革时期,物资极度匮乏,所有日用品都很难买到。这偏僻的小山村买不到灯泡,是很正常的事情。副班长是个热心肠,对我说:“小周,你去司务长那里,看看能不能弄一个灯泡?”我知道司务长和副班长是老乡,关系非常好,就说:“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呀,还是麻烦你老人家跑一趟吧。”副班长二话没说,抬起屁股就出了门。
房东显然是被副班长的举动感动了,命令女孩说:“快去给叔叔们烧几个土豆吃”。女孩应声而起,我慌忙阻止,女孩“格格”笑着欢快地进了厨房。
我和房东磕着瓜子唠起了嗑。他姓王,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四年前,妻子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去世了,留下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三年来,他既当爹又当娘着实不容易。生产队很穷,一年干下来还要倒欠生产队几百元钱,生活过得很是艰难。但是谈到女儿,他的两只眼睛就放起了光,语言也多了起来。他说,女儿特别懂事,是他的得力帮手。妻子去世时她才10岁,刚上小学二年就辍学了,在家里帮他照料刚出世的男孩。“现在,照看老二、喂猪、做饭都是她的事,样样拿得起来放得下,给我当了一半的家,只是太亏她了,咳。”说着就叹起气来。我也不禁为孩子的苦命而叹息。
副班长兴冲冲地回来了,手里多了一盏灯泡。看到灯泡,全家人都兴奋地欢呼起来。女孩急不可耐地将凳子搬来,我站了上去将灯泡拧到灯头上。女孩一拉灯绳,满屋顿时一片雪亮,一时刺的人们睁不开眼睛,屋子里又是一片欢呼声。女孩欣喜异常,抬头看着灯泡不住地赞美着“真好,真亮呀!”又问:“多少瓦的?比俺家原来的亮多了。”我站上凳子去看,告诉她:“60瓦的。”“哇,太好了,俺家原来的只有15瓦的,从来就没点过这么大的。”
男孩原本在炕上睡觉,可能是被我们的欢呼声惊醒,爬起来钻到了姐姐的怀里,眯缝着眼睛望着灯泡发愣。姐姐高兴地手舞足蹈,拉着弟弟在地上转起了圈。然后自报奋勇地说:“叔叔,俺给你们跳舞吧。”副班长说:“好!”带头鼓起了掌。于是女孩唱起了“北京的金山上”这首歌,拉着弟弟一起,跳起了当时流行的忠字舞。受她的感染,我和副班长也随着节拍加入了她的合唱。一曲唱完,兴犹未尽,我们又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阿瓦人民唱新歌”、“敬爱的毛主席”等歌曲。女孩的舞姿并不优美,但一招一式都认真到位,那种质朴、天真和真情令我们如醉如痴。我们从心里更加喜爱这个懂事的女孩了。可能是怕女儿累着,父亲说:“歇一会儿吧,看看土豆烧好了没有?”“哎呦,差点忘了。”女孩做了个鬼脸,拉着弟弟进了厨房。副班长对我说:“你去看看。”我应了一声,跟着女孩进了厨房。
女孩在灶台前放下弟弟,用烧火棍去扒埋在炭火里的土豆,翻检着,用手快速地按了一下,发现还没熟,就又埋了回去。看我蹲在旁边,冲我笑笑说:“就剩个硬心了,快好了。”随手递过来一块木板让我坐下。女孩出汗了,小脸蛋湿漉漉的,在炭火下被映得红红的,像刚刚出水绽放的荷花,十分美丽。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俺叫大丫”。“他呢?”我指着男孩问。“他叫二小”,大丫说完这话,无限怜爱地抱起弟弟亲了一口。我说:“那他就叫王二小了?”“对呀,怎么了?”“你知道王二小放牛的故事吗?”大丫有些茫然,摇了摇头说:“叔叔,你给我讲讲吧。”于是我就给他讲了王二小放牛把日本侵略军引进八路军埋伏圈最后英勇献身的故事。讲到最后,大丫竟然泪水涟涟了。故事结束了,大丫还沉浸在故事之中,不断地追问“后来呢?”我说:“后来——就开始吃土豆了。”大丫这一下转而破涕为笑了,急忙从炭火中将土豆拣出,留下两个,剩下的送到了屋里。大丫回来后,递给我一个土豆,然后拿起另一个土豆非常仔细的剥皮,一口一口喂给弟弟吃。看着大孩子喂小孩子,那么自然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尽着母亲的职责,我心里一阵酸楚和感动,不禁感慨,这孩子真是懂事啊。这时大丫转过头来眨着一双大眼睛对我说:“叔叔,和你说悄悄话行吗?”看到她天真和故作神秘的样子,我说:“行啊,你说吧!”于是大丫用手捂着小嘴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明天你们把灯泡还拿走吗?”这个鬼精灵,问了这么一个我没法回答的问题。看来大丫是舍不得这个灯泡了。为了不影响她的兴致,我也故意用手捂着嘴,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明天早上告诉你!”女孩反应很快,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缠着我再给讲个故事。于是我又给她讲了阿凡提智斗财主的故事,把大丫逗得哈哈大笑。接下来,我问了一个十分愚蠢,至今想起都令我万般后悔的问题:“大丫,你怎么不上学呢?”大丫听了我这句问话,原本洋溢着十分笑脸的她,突然面容悲戚,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她用有些哽咽的声音说:“俺没有娘了。”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灶前。我有些慌了,这样一个黯然的结局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想安慰她,又不知说什么好。
晚上,我把大丫的悄悄话告诉了副班长,副班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大丫悲戚的面容和说悄悄话时的神情,交替着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第二天早上,部队又要出发了。我和副班长谁也没提灯泡的事,大家都忙着整理行装,似乎把这件事忘了。大丫还是像昨天一样灿烂的笑容,系个小围裙,忙里忙外的小大人一般的身影。只是在向我们招手再见的时候,眼圈红了,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我们走远了才发现,大丫把昨天剩下的瓜子都装在我和副班长的饭包里了。
部队集合时,要求检查随身物品。我突然看见司务长直奔副班长而去,就想到他一定是为灯泡的事。副班长用眼睛瞅我,我假装没看见,眼睛转向别处。我从心里希望副班长能够说服司务长把灯泡留在大丫家,就为了大丫那一双美丽和充满期待的眼睛。司务长低声和副班长嘀咕着。副班长突然提高了嗓门说:“拉倒吧,不就一个破灯泡嘛。”司务长也提高了声音态度坚决地说:“不行,那是给连部预备的。昨天连部住的老乡家里有灯泡这才借给你们用的,下一站的老乡家里要是没灯泡呢?你能让连长、指导员摸黑?”司务长接着又严肃地说:“咱们是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你要是让我做蜡,咱就没有下次了。”说完转身走了。
副班长显然十分为难,犹豫了一会儿,他突然板着脸叫我:“小周,赶快去把灯泡取回来。”我磨蹭着,不愿意去,心存侥幸,希望部队马上出发。副班长看我没有动,火了,直呼其名:“你听到没有,跑步去,耽误了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快步跑到大丫家。大丫正和弟弟在玩,看到我,高兴地一齐扑了过来。大丫拉着我的手说:“叔叔,不走了吗?”大丫的父亲从里屋走出来问:“有事吧?”我涨红了脸,嗫嚅着:“拉你家点东西……我回来取……”大丫父亲稍一想,立刻一拍大腿“是灯泡吧,这事整的,咋就给忘了呢,咳,咳。”说着就进屋拧灯泡去了。大丫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失望的神情,她抬头望着我的眼睛,有些迟疑地说:“叔叔,卖给我们吧,给你钱,行吗?”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眼睛清澈、纯真,充满了希望和期待。可是怎么回答她呀,我满脸羞愧,无言以对。我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轻轻放到大丫的手里,十分郑重地说:“小妹妹,原谅我。有机会的话,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大丫的眼圈又一次红了,跟着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这时,大丫父亲从里屋出来,把灯泡递给了我。我向他们敬了个军礼。望着淳朴的父子三人,望着天真、质朴、懂事、善良的大丫,一股依依惜别的潮水,一下子涌入我的胸腔,我的两眼有些湿润了。我不敢再看他们,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门。身后传来了大丫和二小“叔叔、叔叔,再来啊!”的道别声。
一路上,尴尬和内疚,伴随了我整个拉练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