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荣在车站附近开了家小吃店,没想到满意的名字,暂时就叫羊汤馆。
这天刚开张,就有客人进门,叫了两份羊杂汤。那客人40岁上下,面色阴沉,吃完后一抹嘴:“掌柜的,开张发票。”正赶上饭点,客人络绎不绝,刘长荣一边匆匆开着票,一边口迎眼送。那客人几次张口想说什么,见他忙得不可开交,就接过票急急走了。
刘长荣赶紧上前收拾桌子,一看,愣了:两碗羊杂汤客人只吃了一份,另一份随配的饼子已掰碎泡在了汤中,却一口没动。他正为难,一抬头,隔玻璃门看到门外寒风中,有个捡破烂的老奶奶,提着个破塑料袋,正望着那碗汤出神。
他赶紧把老奶奶请进来,把汤双手奉上。老奶奶似乎饿坏了,也不客气,“呼噜呼噜”吃完,从塑料袋里翻出瓶易拉罐饮料,笑着递了过来:“喏,给!”
没想到老人家还懂得知恩回报。看老人那么大年纪了,刘长荣实在不好拂她的意,就笑着接了,随手把它放在了柜台的角落里。老人看他没有喝,顿时敛住了笑,热烈的眼神瞬间变得暗淡,轻叹一声,有些失落地出了店。
刘长荣转身收拾桌子,又一惊:嚯,敢情是个行家啊。只见老奶奶的碗里剩有最后一口汤,这在他们羊汤行内,叫留一口。
刘长荣听长辈们说过,羊汤这行业,最早是由叫花子发展起来的。他们把饭店丢弃不要的羊下水捡回来,三块砖支个破锅就煮得香气四溢。后来有人改良了做法,加入佐料后挑担子沿街叫卖,很受吃不起正经羊肉的穷人欢迎。
慢慢地,有人把生意做大,开店立馆,成了掌柜的,但还不忘根本,就有了留一口这行规:认碗不认人。前面客人吃饱走了,但他碗里还留有最后一口汤,后来客人就可以端起碗,理直气壮高叫:“掌柜的,添汤!”掌勺大厨就得赶紧给他碗里舀满鲜肥的羊汤,免费。他走时碗里若还留有一口,再来人端碗叫添,店里还得添。
有些讲究的汤馆,配汤的饼子卖不完,不敢放到第二天再卖,就在门口放个笸箩,把饼子丢进去,供需要的人自取。取时,店伙计还要故意骂几句,轰他们走。
这是照顾穷人和乞丐的一种行规。刘长荣奇怪了:这些过去的老行规,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老奶奶把它亮出来,难道另有用意?他越想越糊涂,索性吩咐伙计:“这桌这碗先别收拾,原样放着。”
忙过一阵闲下来,刘长荣到柜台后算起了账。翻开发票底联一瞅,坏了!刚才给那客人开的发票户头竟是:食品卫生监督局。
刘长荣顿时惊出身冷汗:怪不得人家要开发票,这在江湖上叫晾朵儿。有些事不好明说,就用这种曲里拐弯的方式表明身份,摆明了是私下打招呼,让自己识相点啊。
回想开发票时那人神情异样,似乎欲言又止,他越想越后怕。既然人家已晾朵儿了,自个还傻乎乎敢收他的钱,这要被他认为是故意打他的脸,赶明儿他带帮人来把店里查个底朝天,再下张卫生不合格通知,又是罚款又是整改停业,这生意可就全完了。
眼见天近黄昏,要打烊了,突然玻璃门“哗啦”一响,进来个客人,直奔柜台:“掌柜的,我早上在您这儿还剩了碗羊汤呢。”
得,正是早上那位客人。
刘长荣忙把对方让进柜台,取了两条烟塞了过去:“哎哟,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对方一愣:“我就问那碗汤,你怎么处置的?”
也许人家嫌他出手太寒酸,刘长荣忙又取了瓶好酒推过去:“早上的事您多包涵。”没想到对方瞟了眼烟酒,有些急了:“那碗汤,倒了也罢,回锅了也罢,你给个回话,我这急着要走呢。”
刘长荣见他胃口过大,也不高兴了:“要不,你开个价吧!”
对方眉毛一竖:“什么意思?”见对方要撕破脸,刘长荣觉得自己也不能太窝囊,任由对方吃拿卡要。他扫了眼柜台玻璃板,绵里藏针道:“您是食卫局的对吧?”对方已不耐烦了:“你倒底想说什么?”
“其实,差不多就行啦。”刘长荣故作漫不经心,也晾出了个朵儿,“您要真想鸡蛋里挑骨头的话,要不要我给王浩宇打个电话?”对方本来已转身要走,闻言顿时停下脚慢慢回过头,目光在柜台货架上扫来扫去。最后他眼一亮,上前把角落里那个易拉罐抓在了手中:“既然这样,我就行使一回职责吧。这罐饮料从日期上看,过期了吧?”
刘长荣傻了:“这不是用来出售的!”对方哼了声:“那是你买来自己喝的?”刘长荣欲哭无泪:要是早上把它喝了,或者,老奶奶一走就把它丢进垃圾堆,不就啥事都没了?
“物证人证都在,就按程序来吧。”对方掏出手机,似乎要向上反映,“说吧,这过期饮料哪儿来的,你进了多少,卖了多少?”
刘长荣软了:“这个,我要说是一拾破烂的老奶奶给的,您信吗?还有那碗汤,也给她喝了。”
“老奶奶?多大年纪,穿啥样,长啥样?”对方差点蹦了起来,“快说啊!”
刘长荣不敢隐瞒,将事情细说了一遍,那人听罢眼泛泪花:“妈啊,可找到您啦。”
那人姓王,还真在食卫局工作,不过是在邻市。老王家父辈也是开羊汤馆的,后来王老爹去世,王大妈又有点老年痴呆,就歇了馆。几天前,王大妈身子不舒服,想喝碗羊汤。怕羊汤太腻不好消化,王大哥就没敢给买,结果老人一气之下,悄悄离家出走了。
王家赶紧兵分数路找寻,王大哥在单位请好假,就冲刘长荣这个方向来了。路上,他多了个心眼:既然老人为一口羊汤离的家,也许她会在有羊汤的地方多流连。于是每到一地,他先找当地的羊汤馆,再四下寻人。
可羊汤馆多了,怕记混走回头路,他就让掌柜的给开发票。发票上地址电话都有,这一来,只要翻看发票,就知道自己来过了没有。
刘长荣奇了:“可是大哥,你为啥吃一碗剩一碗呢?”王大哥苦笑:“我妈走时身上没带钱,饿急了,说不定会想起行规,进羊汤馆找留一口解饥。剩一碗在桌上,万一我前脚刚走,我妈后脚进店,不就刚好喝着了。”
在汤馆开了发票后,他还要关照掌柜的,让留意来喝汤的老太太。到天黑准备搭车离开时,路过汤馆,他又会进来讨掌柜的回话。
王大哥说完坐不住了,想到附近先找找看,却被刘长荣拦住了。
他把王大哥领到那张桌前,让他看碗里的留一口:“大妈这么讲究,这口汤肯定是给自己留的,晚上饿了,说不定又会回来的。”
快打烊了,刘长荣吩咐其他人下班,只留他和王大哥守店。他开了瓶酒,切了盘羊肝,与王大哥小酌起来。直到天黑,王大妈还没出现。王大哥细思了一会儿,闷了口酒:“兄弟,别等了,你没喝那罐饮料,我妈她不会来了。”
刘长荣一怔。
“你知道过去羊汤馆把剩饼子放笸箩里,穷人乞丐来取时,店伙计为什么还要假装轰骂吗?”王大哥说,“那是为了保住对方的自尊啊。如果你明说白送,有些穷人顾脸面,就不大肯来了。而他们取饼时店伙计一骂一赶,他们心里倒轻松了:这饼不是你施舍我的,是你丢掉后我从门口捡来的,捡时还挨了轰骂,所以不必承你的情。这一轰一骂,明着是掌柜伙计为富不仁,暗中却体现着他们的一番义行和苦心。”
“我没喝,大妈以为我嫌她脏,伤了她的自尊。”刘长荣明白了,后悔极了,他脑袋一热,抓过那罐饮料,“可我现在喝还不成吗?”
他啪的一声拉开易拉罐,仰脖就灌,王大哥赶紧伸手夺罐:“兄弟,别做傻事!”
两人正拉扯,突然店门一响,王大哥一回头:“妈!”
其实,王大妈早就来了。虽患了老年痴呆,但她情感上的记忆仍在。开了半辈子羊汤馆,流落异地就算有好心人送吃喝,但见了羊汤馆,她还是倍觉亲切,没事就在附近转悠。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没钱,口馋了,就在外隔窗瞧着,看有没有客人留一口,好续碗汤喝喝。
可惜留一口这个老规矩已没人懂了:不是客人“呼啦啦”喝得汤干碗净,就是碗里虽有点残剩,转眼就被店伙计倒进了泔水桶。
她正迷惑难过时,被刘长荣看见了。那碗羊杂吃得她心满意足,就下意识留了一口,准备饿了再来续汤。她人糊涂,可自尊仍在,见刘长荣不肯喝她的饮料,就对他产生了不信任感。
天黑后,她又打店前过,隔窗见自己的留一口还在,就知道掌柜的懂规矩,可那种不信任感,又让她迟迟不敢进去。后来她饿得受不了,正要离开,猛见刘长荣不顾一切打开饮料往嘴里灌,她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一下子又恢复了对他的好感,就又进了馆,往桌前一坐:“掌柜的,添汤!”
安顿好王大妈,王大哥拭拭眼角,又想起什么:“兄弟,你给我晾的那个朵儿,什么王浩宇,究竟何方神圣?”
刘长荣不好意思了:“前阵有个卖酒的客人吃过饭后,留了张名片压在柜台下,我当时一急,就随口喊了出来。”王大哥哈哈大笑:“是个吓唬人的虚朵儿啊。”
不久,刘长荣改了店名,就叫“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