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没少陪领导喝酒泡吧,领导终于分给刘绍伟一个“肥差”,到下面一个县采访。
第二天,他就收拾东西,到县里采访。几天前,有人打电话到报社,反映该县计生委胡乱罚款,该县下属一个名为“菜园乡”的一户人家,因为罚款交得不及时,被计生委一干人围堵在家里,男主人被打了个半死。男人在外面打工知识,忍着痛到邻县做了鉴定,结果是三级伤残。男人拿着鉴定到县法院状告计生委,被法院驳回,反过来计生委又来了几个人,把男人又打了一顿……
男人告状无门,只好求助新闻媒体。他给不少媒体打了电话,刘绍伟所在的报纸也接到了电话。
这件事情非常简单,清楚明了,社里连新闻车都不派,刘绍伟自己坐车到县里,然后又坐小巴到乡里,接到电话的男人说,他会在乡里等候。下车时,刘绍伟吓了一跳,因为男人的爸妈、妻子、女儿,再加上在妻子怀里吃奶的儿子,这一家六口人都来接他了。
刘绍伟受宠若惊,路上和男人聊天才得知,男人叫秦德才,媳妇叫宋亚丽。两口子都在外面打工,因为生小孩才不得不回来。
秦家是座两层小楼,外面贴着瓷砖,里面装修了,家具也比较新颖,装有空调,楼上还有太阳能热水器,看起来像是村里条件比较好的。秦德才说:“我爸以前是做油漆的,手艺没说的,现在出去,一天至少得两百块钱;我是干装修的,一天三百块。说实话,赚钱不少。在村里,除了村长家,就是我们家了。我们生这个二胎,按照计生办的政策,先是花了一万块钱买了准生证,钱交了,证也拿了,可县里搞什么运动会,缺钱,各部门想办法搞钱,计生办的人找到我们,说二胎准生证涨价了,让我们再拿五千……”
秦德才激动地说着,宋亚丽在一旁抹着眼泪,秦老爹说:“按道理,那五千块钱不应该交。既然政府要交,我们也就交吧,可因为家里的存折还没到期,想着过两天就把钱送过去,没想到……儿子白白挨了两顿打。我们实在是气不过,所以才求助。希望刘记者把我们的事给上面说道说道,让大领导们知道,治治底下这帮人!”
刘绍伟拿着笔记着,宋亚丽哭了一会儿,就到厨房里帮婆婆做饭了。午饭很丰盛,炖羊肉、烙葱花卷,还有名酒,刘绍伟一看牌子,忙说:“这可是一百多块的酒啊,不用这么破费,赶紧撤下,留在要紧处用……”秦德才拦住他说:“刘记者,你是贵客,省里来的人,这酒对得起你的身份。”
刘绍伟紧张地说:“大哥,这个,我毕竟只是个记者,只是把这件事情写出来,上面还有领导审查,如果审查不过,那这件事就……你们不能抱太大希望,这酒还是不喝了……”秦老爹一听,大手一挥说:“刘记者你多虑了,我们就是努力一把,然后该出去打工还出去打工,心里没啥遗憾……”
刘绍伟只得喝下去了。三个人推杯换盏,喝到中途,宋亚丽熬好了药,让秦德才给伤口上药。秦德才脱掉衣服,伤口触目惊心。刘绍伟马上掏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再对着被砸的空调和几样被破坏的家具拍了几张照片。吃完饭,他又采访了秦家的邻居以及目击秦德才被打过程的目击者,大家都很配合,还表示愿意摁手印,以证明所说的都是真的。一个大嫂说:“这事我们要是睁只眼闭只眼,那以后倒霉的还有我们。德才家里有钱,还被他们这样打,要是我们这些没钱的,那该咋样呢……”
材料准备好后,刘绍伟要到县里面采访。临行前,秦德才将刘绍伟拉到一旁,偷偷说:“刘记者,我在外面听说,这个采访要给记者‘车马费’,你来一趟不容易,从省城到这里,光车票都得花不少钱,到县里要住宿要吃饭都得花钱。这是为我们的事花的钱,这五百块钱你拿着……”
记者拿红包,拿的都是大单位的红包,还没听说过记者拿农民红包的。刘绍伟坚决推辞,严肃地说:“大哥,我们是有规定的,不准拿红包。我们也有职业尊严的……”一通说辞,秦德才只好收回了红包,说:“是,职业尊严,我懂。”
到了县里,他首先跟县委宣传部联系,副部长接待,对方看了看刘绍伟的采访材料,马上跟计生办的负责人联系。刘绍伟建议他们跟秦家人赔礼道歉,双方握手言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秦家人无非是讨个说法。领导坚决地说:“这个不可能。此例不能开,开了那帮农民还不上房揭瓦。刘记者,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晚饭,宣传部部长和计生办的大小负责人都出席了,在县里最好的宾馆,酒上了五粮液,部长端着酒杯跟刘绍伟亲热地说:“兄弟,这采访的事,我们经办得很多了。中央级的记者我们也接待过,各种规矩我们懂。明天我们派车送你回去,小梁,准备好土特产,放在后备厢里,把刘记者送到家。”
叫小梁的人应了一声,大家谈笑起来,像根本不担心这件事似的。刘绍伟的口袋里多了个红包,小梁塞的,他低声说:“两千元,刘记者,省电视台的记者我们也才给两千的。”
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中学时,他最爱看的节目是“焦点访谈”,那时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无冕之王”。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刘绍伟大学激情满怀地考上新闻系,毕业后千辛万苦地才进了报社,成为一名记者。谁知底薪很低,还达不到城市规定的最低工资,其他收入就靠写稿的稿费和“红包”。在城中村结结实实地受了几次委屈后,刘绍伟发誓要在这个省会城市拥有一套自己的小房子,所以忘掉所谓的理想吧,能挣钱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目的达到了,宾主谈笑甚欢,气氛融洽,这不挺好吗?刘绍伟喝得晕晕沉沉的,回到房间,他边吐边流泪,哭着给女友小莉打电话:“小莉,钱拿到了,两千块,以后每个月要干这么两三次,咱就不用愁了。可是,我心里难受,胃难受,五脏六腑都难受,我闭上眼就想到秦大哥一家,这两千块钱挣得太让人难受了!”小莉幽幽地说:“你难受,说明你的理想还没有完全泯灭,你还有良知。把钱退回去吧,咱不要了。”
第二天,刘绍伟回家,扔给小莉两千块钱,说:“我这稿领导肯定不会发,但我会把这些东西发在网上。”小莉惊奇地说:“那你还拿这些钱?拿钱不办事,这不是没有职业道德吗?”
刘绍伟盯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动,嘴上说:“把钱退了,那我就不会这么顺利地回来了。我拿了钱还曝光他们,像我这样的多几个,他们即便花钱消灾也得认真考虑了。记者的职业道德不是收红包欺瞒真相,我曝光他们,才是真正的职业道德。这是我的新闻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