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止步的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不停地奔跑着，没有人看见他有哪怕片刻的停留。

艾城的居民，有的上夜班，有的上白班，有的起得早，有的睡得迟，这些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汇集起来的信息，归结起来，这是一个不分昼夜不停奔跑的男人。

起初，有人好奇，以为这个奔跑的男人正在追赶着什么美事。他这么一跑，带动了沿街的许多人跟随着一起奔跑。但人们发现，这个男人没有具体目的地，甚至跑着跑着，他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一个跟随他奔跑的小伙子对他的行动特别好奇，你这么奔跑是为了什么？

就是奔跑。

你不睡觉？

我在奔跑中打盹。

再这样下去，你要跑死了。

我不能停下来。

你得歇一歇吃饭吧？

我在奔跑中进食。

人关心男人有没有恋爱。男人不屑回答。恋爱得停下来进行，家庭是男人的港湾。可以推测，他放弃了爱情和家庭。

艾城的一个资深田径教练，有心把男人纳入马拉松长跑运动员，他跟男人并肩跑了两条街，边跑边谈，传达他对男人的信心。

男人拒绝了，说，长跑运动，都有起点，有终点，我没法遵守这个规则，我不能停下来。

教练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有静有动，你是停不下来，还是不会停下来？

男人说，我不能停下来。

艾城出现许多陪跑的人，其中有资深的体育记者，刨根问底，抖出独家新闻（未经第三者证实）：

男人来艾城务工，没固定的住宅，也租不起房，几次应聘碰壁，那是湿冷的冬天，他采取奔跑的方式取暖。身体热起来后，他在一个桥洞躺下，不知过了多久，被冻醒了，却挪不动身体。借着近处的路灯，他发现，他腿上的汗毛，像根须一样，扎在了地上。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变成木头。他掏出包里的小刀，迅速割断根须。那汗毛已十分粗壮。他后怕，如果不知不觉睡到天亮，他肯定动弹不得了——他会冻僵，或者说扎根在地里。他的汗毛会在静止中向泥土里生长。于是，他不敢停步了。

没有迹象表明男人有停下来的可能。他是一个永不止步的形象，甚至，艾城选取他这个形象作为艾城城市精神的化身。

我写小说，总是回避偶然。现在，不得不说男人的偶然遭遇。人们已看不出他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间打盹了。如果打盹，那么，不能惊扰。梦游的人要是被惊扰，后果可想而知。

这一天夜晚，临近零点。艾城进入睡眠，深处自然有骚动，只有街灯还睁着眼。男人跑过一条老街的时候，一个巷子里，冲出一辆摩托车。

那个时刻，那个地点，像一个噩梦。摩托车猛兽般撞倒了男人，那个驾驶摩托车的小伙子，遵循惯性，飞起来，落地时，他趁势翻了个滚，但还是摔晕在地上。

男人停在一棵人行道上的树旁，终于停止了奔跑。

过了大概一个钟头，小伙子醒了过来，他上前扶中年男子。拉，抱，摇晃，呼唤，都没有用。

在男人静躺的时候，所有的汗毛趁机生长，像庄稼吸收了土地的养分，不是向上，而是向下，扎入土里，刺穿水泥地，轻易地侵入了那棵树圆形的地盘

小伙子想硬拽男人起来。按小伙子的说法，当时，就像看见一棵根系发达的树，被连根拔起。那些根须慢慢地在自行调整，一律向下，牢牢抓住地面，如同台风过后，用不同方向的铁丝固定住树那样。

接下来的情景，就是第二天人们目睹的奇迹了。原来立在那里的一棵树，好像是男人的恋人，奔跑累了，依偎着她。

许多人去摸男人，一致的手感是，木头的质感。

那扎入地里的根系，也发出芽，发出黑色的芽，还舒展开来，渐渐地，转为墨绿。墨绿的叶子。一棵枝叶茂盛的树。谁也说不出这棵树的品种。

有人给两棵树起了个名称，情侣树。导游介绍说，这棵树的前身是一个不安分的男人。还说，那根须表明了一个树人的向往：爱情和家庭。来艾城的游客，男男女女，总会以情侣树作为背景，留个纪念。

有心人发现，其中一棵，慢慢地长出了奔跑的姿态。旅游部门要保护这个景点，就围起了栏栅，并用一根铁链，把两棵树固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