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区外沿有一个长途汽车站,人们常常在这里搭车去西北面近百公里的山区远足度周末。徒步的人多了,失踪的报道也不时会在报纸第八版的八卦消息间出现。
大约一年前,进入山口二十几里就能隐约闻到食物的香气,有糖粉与酒精配合下的新鲜水果在文火慢煮中筋骨疲软之后的甜香;有混合了奶油的面团在炉火烘烤下逐渐膨胀直至酥皮后迸发的暖香;有各种肉类在平底锅里“吱吱”煎透了的浓香;更多的是令人一闻之下心生好奇又倍感痴迷的无法形容的香味。它永远似有似无地萦绕在这片郁郁葱葱的山里,有时嗅得久了甚至说不上是不是真的有这味道,或者只是人们习惯性的幻觉。
这味道似乎成了一个谜,成了这山的一部分。
1
某个黄昏的下午,山路上走来三个年轻人。一位穿戴时尚的女孩,两个男孩,个头一高一矮。
离开镇子前,羊汤的铺子伙计好心招呼过他们不要这么晚进山,危险不说,还更容易被大山迷惑走丢了路。但他们自傲得甚至没有答理他,径自匆匆踏上山路。看上去他们是有备而来,进山也不是旅行。
“他怎么会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高个儿男孩杨宇拿着一份手绘地图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摸索着道路抱怨着。
“是啊,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华丽女孩郑舞费力地踩着脚底下的山石。
三个人中,只有矮个儿男孩薛翔一声不吭,只顾走路。他并不着忙,地图他也有一份,实际上三个人都收到了同样的手绘地图,同时还有一份请柬:请见信两日后前来赴宴。
他们认识发请柬的人,所以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情前来赴约。
夜幕降临,筋疲力尽的三个人终于在林木最浓密的地方看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小楼,在漆黑寂静的山里显出异样的热情。
等他们再走近些,便看到小楼的主人周铮就在门楼处等着迎接他们。
看着他们疲惫的样子,周铮眯起眼微笑着说:“请进,请进。”
进入小楼,郑舞丝毫没有做客的拘束,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她脱下外套随手抛给周铮,径直走到餐桌旁舒舒服服地坐下,一边欣赏着自己新做的镶钻水晶指甲,一边摆出等待伺候的样子。
薛翔很老实地跟在周铮后面,一副很习惯的样子。不过从门口走到餐桌的短短时间里,他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副心事满腹的样子。
周铮清了清嗓子:“大老远的请大家来,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我请大家吃饭。”说完,他示意大家都坐下,他也习惯性地坐到那个离厨房最近的椅子上。
杨宇看着餐桌上摆放好的精美餐碟,有些大喇喇地对周铮半开玩笑道:“你这顿晚宴不能让我失望啊,要是我觉得对不起走了那么长的山路,你可要小心喽。”
周铮看着各自就座的客人,微笑道:“晚宴马上开始,我相信在座的每个人都会满意的。”
2
菜上来了。
第一道开胃菜是苋菜沙拉。又白又粗的苋菜根切成薄片,简单调味后摆在了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
他们的牙齿在感到咬感爽脆后,味蕾紧接着体会到苋菜的清香和一种仿佛不属于植物的奇妙味道。
郑舞点点头:“呀,真好吃!我还没吃过这么鲜的苋菜,是用鸡汤煮过吗?”
周铮微笑摇摇头:“我的大小姐,煮过后口感哪有这么脆。这苋菜是我半个小时前刚从楼后的菜园里拔出来的。而且鸡汤哪有这么鲜美。”
杨宇夹起一片苋菜看了看:“是不是种子与众不同啊——研发改良后的新品种?”
“就是普通的种子。不过我施的肥料有些特别而已。”
“是什么?”薛翔立刻问道。
周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一丝守株待兔的微笑说道:“每个厨师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应该做的就是好好享受当前的美味。”
薛翔看了一眼周铮身后的窗户——外面就是菜园。他一声不吭地吃完盘里最后一片苋菜。
“那就快上主菜吧。”杨宇推开面前的空盘子:“几片苋菜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呢,我们走了那么多路,肚子早就饿瘪了。”
“主菜马上就来。不过无酒不成席嘛,我先去拿酒。”周铮起身下楼到地下酒窖拿上来一个圆肚细颈的玻璃瓶,晶莹剔透的酒,浸着一个青色的梨。
郑舞好奇地看着瓶子里的梨:“哇!这么窄的瓶颈,梨子怎么能完整地进去呢?”
“当梨花快谢,长出还未成形的幼果时,就用酒瓶把它罩住,继续培养,这样梨子就会在酒瓶肚里慢慢长大,成熟之后剪断枝梗,注入白酒,就可以酿成梨酒了。”周铮指了指身后的窗外:“你们来的时候可能没注意,菜地旁边就种着一棵梨树,果实累累,都罩着玻璃瓶,还真是好看呢。晚上看比白天更妙,楼里的灯光照得每一个玻璃瓶都闪闪发光,好像灯笼一样,很美丽。”
“我现在就想去看看。”郑舞两眼亮晶晶饶有兴趣地站起身。她就喜欢美丽的东西,而这个世界上,她觉得最美丽的就是钞票,因为它能带来其他所有美丽的东西。
“我也想看!”薛翔也立刻起身,带着兴奋劲儿,对有些不以为然的杨宇说:“一起去看看吧,咱们都饿了半天了,也不差这点时间。”
周铮带着三人来到楼后的种植园,经过苋菜地时,薛翔放慢了脚步,他留意到拔出苋菜的坑里残留着几个小小的白色东西。
趁着没人注意,薛翔迅速蹲下身捡起一个放进衣兜里,他摸了摸,这东西又硬又细。
大家走到了梨树下,看着别人都在抬头欣赏着“梨灯笼”,薛翔把摸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白色东西拿出来,就着玻璃瓶的反光迅速看了一下——
他觉得头皮发麻,那白色东西似乎是一截白森森的指骨!
薛翔忽然就想到下午进山前村民说的游人失踪的事,他嘴里还留着苋菜的鲜味,但脊背上却蹿起一道道寒意……
“好了,回去吧。我看大家已经饿得够呛了。”周铮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薛翔,对另外两人说:“瞧他,饿得脸都发白了。”
3
回到餐桌旁。
周铮端着一口锅从厨房走出来,三人好奇地看到锅盖那里不同寻常地凸出几个圆圆尖尖的东西。当周铮把锅放到餐桌上时,他们才看清那是几个张牙亮齿的蛇脑袋。
周铮在三人的注视下,将一个蛇脑袋往上一拔,一条皮肉掉得丝毫不剩的长骨跟着蛇脑袋离开了锅,锅盖上出现了一个圆圆的洞,扑鼻的浓香喷薄而出。
在他一个接一个地去头去骨后,弥漫开来的香气已经让客人们垂涎欲滴,尤其是杨宇,喉头上下直动,简直要从嗓子眼里伸出利爪来攫取美味。
周铮掀开锅盖,汹涌的香味彻底淹没了每个人。他笑眯眯地将锅里的蛇肉分到各人面前的盘子里,喷香的肉软烂得入口即化,每一丝纤维都被秘制香料所沁透。
“太棒了!这肉怎么能被你烹饪得这么香?!”杨宇啧啧赞道,看着那上面被钻了好几个圆洞的锅盖,忍不住问道。
周铮笑道:“把活蛇放进加好调料与高汤的锅里,然后盖严锅盖,锅底生火。随着锅里的温度越来越热,临死状态下的蛇会一边激烈大动一边急切寻找出口,当它们钻出直径只有它们脑袋大小的圆洞时自然就被牢牢卡住了。蛇的身体在高温的锅里急剧扭动,充分搅动了几十种调料入味,并且在密封状态下,香味百分之百地保留在锅里。在死亡倒计时中,露在锅外面的蛇头会渐渐张开嘴巴,这时,独一无二的蛇羹就差不多完成了。”
郑舞很欣赏地看了看那些只剩下头和长骨的蛇,喝着佐餐的梨酒,冲周铮露出美丽的微笑,赞道:“太棒了!这道蛇餐一定能卖大价钱!”
薛翔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做法,是不是有些残忍啊?”
郑舞一口喝光水晶杯里的梨酒,不屑回应薛翔的话。
杨宇马上过来插嘴:“这种虐食也是一门艺术,懂不懂啊你!”
薛翔看了看他俩齐向周铮拍手称赞的样子,背上的寒意全变成黏哒哒的冷汗。
“我要先去一下洗手间。”喝了不少梨酒的郑舞一边起身一边对周铮娇嗔:“听着!一定等我回来以后再上下一道菜。”
“当然,我的大小姐。”周铮一边笑着答应,一边给她指了指一楼附带卫生间的客房方向。
郑舞站在洗手间的水池前,一边洗手一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青春娇媚的脸庞,满意地笑了笑,她对自己的脸蛋从来都很有自信。而且不光脸蛋出色,自己的身材也毫不逊色,尤其是一双美腿,线条优美,肌肉匀称,总能牢牢吸引男生的目光……
正对着镜子孤芳自赏时,郑舞忽然感到左小腿上有什么东西麻兮兮地爬上来,低头一看,差点儿叫出来——一只蠕动着的蚂蝗正一弓一弓地爬上来,扭动着的头部似乎正在选择在哪块血管最丰富的皮肤上下口。
郑舞狠命地猛拍小腿,把那只蚂蝗震下来,然后一脚踩死!
卫生间里怎么会有这种恶心的东西?!她按着心脏狂跳的胸口环视着这十几平方米的房间,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除了那幅浴帘似乎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动着,可窗户是紧闭着的,一丝缝都没有。
浴帘不仅令人不安地微动着,而且还不寻常地在没人洗澡的情况下整幅拉开。
郑舞感觉有点不对劲,不过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她慢慢走近浴帘,伸出手,猛地将它拉开——满满一浴缸成千上万只蠕蠕扭动着的蚂蝗毫无遮挡地出现在她面前,而浴帘上的蚂蝗也是密密麻麻,诡异得触目惊心……
4,郑舞尽力保持平静回到餐桌旁坐下,杨宇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去这么长时间,不知道我们都在等你吗?”
郑舞看到装在一个大沙锅里的第三道菜已经放在餐桌中央了。周铮拿掉锅盖,里面是一整只半浸在浓汤里的小猪。他拿起一把刀在它身上开动,一片片地切下来,肉皮又软又弹,脂肪嫩滑半溶,瘦肉丝丝软烂。
周铮好似片烤鸭一样让每一块都有皮有肉有脂肪,然后分到客人们的盘子里。
杨宇用筷子轻轻夹起,肉在筷尖上颤巍巍的,一看就知道煲的功夫到家。他满意地吞下一块几乎滑不留口的肉后问道:“这小猪一定煲了很久吧?”
“这算什么,准备这道菜的时间更长呢。”周铮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郑舞:“大小姐,怎么不尝尝?”
“我,我这段时间对肉类过敏。”郑舞把面前的盘子推开了一些,装出不能碰肉的样子回答。
薛翔冷不丁地说道:“我看你刚才吃那道蛇羹时,胃口好得很呢!”
“这个,其实……”郑舞很讨厌地看了一眼多嘴的薛翔:“其实我是对猪血过敏。”
杨宇冷不丁地说道:“我怎么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对猪血过敏。”
郑舞被两个赴宴同伴看得很不舒服,忽然感到心跳速度快得难以形容。
“你完全可以放心享用这道菜。因为我保证这只小猪的体内,一滴血也没有。我研究了很久才发现,血这种东西,要么极度充分,要么一点没有,肉类烹饪起来才会好吃。”周铮笑看郑舞,两眼闪烁着光芒:“这两种极致状态,很有点像咱俩的情形呢,是不是啊大小姐?”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郑舞被周铮看得头皮发麻,脸上浮出极不自在的笑容,先前刚到达小楼那会儿对他的颐指气使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下来。
“可是!”薛翔忍不住问道:“就算把肉泡在水里再长时间也不会完全把血放干净啊。”
周铮点点头:“对啊,普通的方法当然不可能。所以我用了一些小东西帮忙。不光把小猪体内的鲜血吸得干干净净,而且也让它几乎毫无痛苦地死掉。”
“什么小东西?”薛翔禁不住两眼放光地问道。
“还是那句话:每个厨师都有自己的秘密。”周铮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说。
薛翔看到周铮眼睛里已经完全没有了笑意,那目光仿佛一直看到他心里,不由得想到不久前刚刚听过类似的话,下意识地按了按那节还在自己口袋里的白森森的指骨,面色顿时一僵,想说点什么却没有了出声的力气。
杨宇饶有兴趣地乐了起来:“难道你还给这小猪施行了安乐死?哥们儿,我倒想问问,如果要给人用这种安乐死的方法,需要多少那种小东西呢?”
周铮抬起头想了想,然后笑吟吟地环顾三人说:“我想,那大概需要满满一浴缸吧。”
郑舞浑身立刻冷冰冰麻兮兮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看着若有所思的薛翔和兴致颇浓的杨宇,嗓子一阵发紧。
5,接近晚宴尾声的主食是一道素面。
周铮说是用清水拌和面粉,切成细细的面条,再用清水煮熟,加上一点清酱。
杨宇有些失望地看了看面前那一小碗白面条,这做法听起来实在是“清”得有些乏味,有点提不起兴趣,他看了看另外两人,好像比他更没胃口的样子。
周铮却保持自信的微笑:“先尝尝看啊。”
拿起筷子一尝,杨宇才惊觉味道好得不得了!三两口就干掉了碗里的素面,还意犹未尽地嫌周铮盛得太少了:“哥们儿,这种美味多多益善啊,才这么一小碗!”
郑舞和薛翔尽管已经食不甘味,但不想被周铮发觉自己的不安,也勉强挑了几根进嘴里,再没心思也不得不承认,味道确实非常鲜美。
“别看就这么一小碗,可费工夫了。”周铮对杨宇笑道。
“这绝对不是一般面粉做的。”杨宇说:“这肯定也是你不愿意说的厨师秘密吧?”
不料周铮却摇了摇头,对他笑道:“事不过三,我总是什么都不说的话,也太吊大家的胃口了。再说这道素面的准备过程,你一定感兴趣。”
杨宇也笑了:“那就别卖关子,快说吧。”
“用肥嫩的小鸡,活着把肉片切下来,调和上精细面粉搅拌均匀后晒干,再用石磨磨成粉,用细箩筛过。这样做出的清汤素面,不必任何调味,已经鲜美可口。”
欣赏虐食艺术的杨宇说道:“这真是复杂的‘素’,阴深的‘清’啊。我不得不说你在烹饪方面太有心机了。”
“是吗?”周铮笑道:“能得到你这样的美言,真是太不容易了。”
“是吗?不过美言多了就不稀罕了,会渐渐麻痹你的进取心哦。我发现我对你说的美言越少,你越能给我拿出一些惊喜来。”杨宇也笑了起来,他灵活的手指职业病一般不由自主地玩转着像笔一样的筷子,他明白周铮什么意思,因为长久以来,他对他极少“美言”,劈头盖脸的都是让他痛苦郁闷的“霉言”。
“哦——”周铮的脸上浮出仿佛恍然大悟的微笑,不过这笑,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
“哥们儿,像你这样的烹饪奇才,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只要这个世界上有的,你都做过菜了吧?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是你没吃过的。”杨宇用餐巾擦了擦嘴。
“还有一样。”周铮看着三位客人,笑眯眯地一字一句道:“人肉。只有这个没吃过。”
杨宇脸上的笑容冻住了,而本来就没怎么吭声的另外两人,现在更是死一般地保持沉默。
越来越重的无形压抑下,只有周铮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微笑,目光在客人脸上游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在紧张气氛快到达顶点时,他率先起身:“饭后走一走有益消化,我领你们出去散散步,各处看一看,怎么样?”
“好,太好了。”三人几乎同时起身,迫不及待的劲头显出他们刚才都如坐针毡。
6,“这是你们刚才已经看过的菜园和梨树,左前方那里是牲畜棚和鱼塘。”周铮一边指了指西北方向,一边朝东北方向走去:“那儿是我的花房和养蜂室,咱们过去看看。”
三人默不做声地跟着周铮,寂静的夜里,脚步声显得清晰又沉闷。不知为什么,他们既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又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有股生不完的寒意……
蜂房是普通的木屋,花房是普通的玻璃温室。薛翔和杨宇正觉得紧张情绪有所缓解时,忽然听到郑舞一声尖叫。
郑舞“啊!”了一声后,身体下意识地猛然跳开——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有位仆人模样的老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似幽灵一般悄无声息,个头不高,衣着黯淡,眉眼在夜幕之下看不清楚,要不是刚才他对离自己最近的郑舞说了一声低沉的“欢迎!”她根本不知道身旁还有一个活人,一个不起眼到几乎隐形的活人。
老仆一边微微弯着腰对那两个显然也感到意外的年轻客人,恭敬地说着“欢迎,欢迎!”一边把手上拿着的一包东西交给周铮:“今天下午刚刚带回的蔬菜种子,这次的品种多,分量也不少呢。”
周铮掂了掂那包种子,对老仆笑道:“那咱们可得准备多一点肥料了。”
“是,而且储备肥料已经用光了,得抓紧时间准备。”
薛翔拼命扶着一旁的花房的玻璃墙才支撑着保持站立姿态——他的腿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发软,口袋里那节冰凉的指骨仿佛变得好似火炭一般灼人。
“对了,你去一下储藏室,我发现昨天交代你的活儿还没干呢。”周铮朝小楼指了指,老仆立刻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走过去。
“来,朋友们,看看我的花房。”周铮说着打开花房的灯,笑眯眯地做出“请进”的手势,饶有兴趣地看着神色不安甚至仿佛有些瑟瑟发抖的三人鱼贯而入。
不大的玻璃房子里,生长着各种茎叶,但是谁都不知道种的是什么,因为每个枝头上都是白色的棉纸包,把花朵都严严实实地罩着。
“当每一朵花长出蓓蕾后,我就把它用这种棉纸包起来,这样从花朵散发第一丝香气时,它的芬芳就地聚集在纸包里,不会无谓地散到空气中浪费。等花朵生长到怒放状态时,我才撤掉这些棉纸包,让蜜蜂闻香而来,用这样芬芳凝聚的精华花粉酿造出来的花蜜,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人间极品。”周铮侃侃而谈,忽然戛然而止,微笑着细细打量神色僵硬的三人,慢慢柔声道:“怎么你们都这么沉默啊?是不是刚吃完饭,血液都跑到胃里消化去了,没什么精神?个个都有点心不在焉嘛。”
“很特别的养花方式啊。”郑舞勉强咧开嘴,漂亮的脸蛋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特别,特别,很特别……”薛翔喃喃附和,不住地吞咽口水掩饰紧张不安。
杨宇也逼着自己开口:“我刚才还奇怪呢,怎么进了花房,也闻不到一点花香呢。”
“哥们儿,可千万不能有一丝花香泄漏啊,否则旁边蜂房里的小昆虫可要立刻蜂拥而至,那些被我那老仆熬得快要饿到发疯的蜜蜂,我觉得它们已经被压抑得有点变态了,所以哪怕你只被轻轻蜇一下,可能就该轮到你发疯了。”周铮看着三人赫然大变的脸色,立刻安慰道:“别怕,别怕,一会儿回去吃了饭后甜点蜂蜜蛋糕,我想你们会立刻忘掉现在不愉快的感觉。”
回到小楼,大家看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和扣在玻璃圆罩里的蜂蜜蛋糕,圆润金黄。周铮一边说着“晚上的风开始凉了”,一边一扇接一扇地去关上四面的窗户。薛翔看着他一扇扇地关窗,“密室”的感觉在他头脑里越来越强烈。
杨宇一边帮着去关楼梯边的窗户一边留意到楼下储藏室传上来的敲击和打磨金属的声音,让人一阵阵头皮发紧……
关好所有的门窗后,周铮看到杨宇还站在那里,边说道:“哥们儿,帮我就近去储藏室看看吧,要是老仆的活儿干完了,让他也上来喝杯茶休息休息。他也够累了,而且明天还有不少活儿要干呢。”
杨宇依言慢慢顺着光线昏暗的楼梯下到储藏室,那里堆满了各种烹饪的器皿工具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刚才一阵阵的敲击打磨声还在继续,可是老仆呢?他压根看不到!
杨宇的头皮发紧得有点揪疼了,慌乱之中,脚步一滑,滚下了最后几道阶梯,手脚瘫软地坐到地上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口巨大的钢锅,高度一米,直径一米。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敲击声消失了。正准备要站起来时,他赫然看到老仆的头在巨锅边上冒出来!大骇之下,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瞪得爆出来了!
“你!!!你在干吗?!”
“补锅啊。”老仆一边说着一边保持着下人谦卑的微笑在巨锅里站直了身体,然后有些费力地拿着工具从锅里跨出来。看样子他刚才是跪着去补有些漏了的锅底,听到杨宇滚落下来的动静,才直起身体看看怎么回事。
杨宇顾不上老仆朝自己伸出要拉他起来的手,瞪着那口足能装下一整个人的巨锅,想到周铮说自己唯一没吃过的东西,这时鼻子里又闻到了一丝两个小时前刚刚闻过的熟悉香气——蛇羹的汹涌喷香,这才发现地上围着那口巨锅摆放着一袋袋的各种香料。
还有刚刚听到的那句周铮对老仆说的话——“明天还有不少活儿要干呢”……
杨宇猛然觉得刚才看见的不是老仆的脑袋!
老仆忽地走近杨宇,极其谦卑地弓起身,脸上堆起笑容,伸出一双枯瘦干硬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走,咱们上去吧,别让大家等急了。”
杨宇身不由己地被他拉住,感觉到在老仆人满脸的皱纹中,一双眼睛闪着异样的光。
扶着杨宇走上楼梯,回到餐桌旁,老仆殷勤周到地为每个人倒上红茶,然后拿着一把餐刀,手法精准好似拿着手术刀一般将蜂蜜蛋糕极其均匀地切开,一一分到每人面前的骨磁碟里:“请慢用。”
周铮细细品完最后一口蛋糕,看了看三位食不甘味的客人,笑道:“看来今天下午大家走的山路太多,都累了。那就该好好休息,我带你们去客房吧。”
小楼有三层,每层都有一间客房。
杨宇迫不及待选了离地下储藏室最远的三楼。
郑舞打定主意不要和满浴缸蚂蝗同层的一楼,这倒好解决,因为薛翔愿意住在一楼,于是她住进了二楼的客房。
“山里没什么电视娱乐,手机信号也几乎没有,大家就洗洗睡吧。”周铮笑眯眯道,忽然想起什么:“跟你们说啊,山里怪路纵横,白天没有我的地图都特容易迷路,更别提晚上了。所以如果你们有谁实在睡不着,与其想自己出去走走散闷,不如来找我下下棋。”
7
薛翔知道周铮想吃的人肉是自己!
薛翔是周铮在七星烹饪学院的学弟,父母早逝在福利院长大的周铮对这个学弟简直是满腔热情地当亲弟弟看待——不光在学业上对薛翔帮助很大,而且每每自己研制出不同凡响的绝世佳肴,总是第一个让他尝鲜,分享创作的喜悦。
而且周铮毕了业,成为顶级餐馆的主厨后,只要薛翔要求,他就毫不迟疑地让这个学弟来自己身旁学习和实践。
短短两年时间,薛翔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偷偷把周铮辛辛苦苦想出来的创意窃取出来卖给一些不怀好意但给自己塞红包的餐馆老板。
于是周铮越来越频繁地惊见新菜式发布的同时甚至之前,就有“山寨版”出现。
薛翔当然不敢百分之百地抄袭,但是换汤不换药对于他这个七星烹饪学院的学生就简单得多了,用一些便宜的原材料,还能使菜品价格便宜,增加竞争力。这不仅对周铮的工作造成很大损失,而且为他招来很多美食评论家的恶评,包括对他人品的猜疑。
当然对周铮打击最大的就是他这个学弟,薛翔忘不了自己的恶行暴露后,周铮那仿佛身受雷轰一般的惊诧愤怒——这个自己拿他当至亲的身边人,竟然是一枚装满毒药的炸弹,慢慢侵夺他的烹饪天才后又把他那颗毫无保留的信任之心炸得粉碎。
所以当周铮把心门彻底关上,看上去对人性绝望的他悄没声息地离开了大餐馆,来到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住下,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
两天前,正为准备毕业餐宴菜单而头大的薛翔收到周铮的请柬,确实有点惊讶,难以想象他已经忘记了两人之间鸿沟一般的裂痕。
犹豫之余,他得知另外还有两个人受邀,薛翔觉得周铮大概是耐不住山中寂寞,想和旧友聚聚了。
况且请柬中说明晚宴的菜式是前所未见的,这实在是勾起了薛翔的盗贼贪欲,谁不想?他更想!
现在,在一楼的客房里,薛翔静静地坐在床边一边等着时间流逝后大家渐渐熟睡,一边看着自己的那张手绘地图。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一点讯号,但是发光的屏幕还能起到手电的作用。
夜深人静,非常静。
薛翔悄悄把自己的房门拉开一条缝,发现一楼只有周铮房间里还亮着灯,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和老仆正对着一盘棋凝神。
毫无声息地关上门后,薛翔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间后窗,利落地翻身出去。山里冷冽的空气让他微微打着寒战,但悬了一晚上的心此刻算是稍稍放下,哪怕夜色黑暗,道路崎岖,要花上几倍的时间下山,但活命是最根本的!
透过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薛翔费力地辨认着山路,一步一步远离了那幢小楼,气喘吁吁之际倒也越来越放松,就连空气里都似乎有了甜美的花朵芬芳。
可是夜半时分,不是花瓣绽放的时候。
薛翔闻着难以置信的花香,心跳莫明其妙地加速,在急促的呼吸中,他终于察觉到花香来自他的嘴里——甜香之极的蜂蜜蛋糕在舌齿间残留的余味。
夜深人静,非常静,静到一点点声音都会很明显,薛翔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近……
当他终于知道奇怪的声音是什么之后,极度的惊恐伴随着绝望。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在吃蜂蜜蛋糕时周铮要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上……
现在已经晚了。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饿蜂的声音已经将他包围,他的脸感受到数不清的疯狂撞击,似乎要将他的头撞碎,吸取他的每一滴汁液。这时绝不能张嘴!他开始没命地跑,在黑暗中绝望地挥舞着双手试图驱赶蜂群。
薛翔突然觉得自己撞到了什么,也许是山壁,也许是树,摔倒的时候后脑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神智有些不清,身体也略微放松了下来,下意识地喘了口气……
他有一瞬间的麻木,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被人灌进了熔化的金水。他的嘴才张开呼吸了没几下,里面已经是满满的蜜蜂,趴在舌头上口腔四壁上咽喉上叮咬着穿刺着,更多的蜂还在拼命地涌来,好像已经有很多顺着他的食道在向下爬,为了一点甜香不惜死亡。
薛翔从心底最深处感到了恐惧和绝望。他开始疯狂地扭动,想把手伸进嘴里挖出蜂群。但他能感到蜂群好像一道岩浆流进了身体,当他终于滚落山崖时,最后的恐怖压迫他长长地喊出一声凄厉的“啊——”
8
周铮房间里——
“你听到一声喊叫了吗?似有若无的。”周铮拿着一颗棋子,侧耳凝听了一下。
“不会是以前山里那些失足落崖的猴子吧,因为最后一批找不到食物而饿死的猴子尸体已经被我当做苋菜的肥料埋到菜园子里。”老仆笑了笑:“再说了,那喊声不像是猴子的‘吱吱’声啊。也许我俩都幻听了吧。”
“那咱们继续下吧,”周铮也笑了,在棋盘上慢慢放下棋子:“还没完呢。”
杨宇觉得周铮一定想活烹了自己!
他是目前极具人气的美食专栏新秀,对待菜品,他的态度只有两种:只要是前所未有的,就像看到神一样赞扬。只要是曾经吃过的,就像见到鬼一样厌恶。年纪轻轻的他淋漓尽致地写着那些嘲讽辛辣的评论,让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却是对厨师们无情猛泼的当头狗血。自从周铮作为厨坛一颗罕见新星出道以来,笔杆子不错的他就盯上他了,从不放过一个评论他的机会。
不疼不痒的赞扬大家都懒得看,人们喜欢的就是尖酸刻薄的嘲讽,特别是吸引眼球的人气厨师。所以谁的定位越高,他就骂得越臭。至于被他尖刻笔锋骂过的厨师看着自己的心血被践踏,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名誉被泼粪,如同火上煎熬一般痛苦万分,又关他杨宇什么事呢?况且有那么两年,周铮竟然总是推出一些自以为是横空出世但他已经在别处吃过的类似东西(哪怕是山寨水准)的菜品。这不是送上门来让他骂吗?!
让人感到讽刺的是,媒体总把他俩放在一起报道,偏偏喜欢让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凑到一起,一边欣赏他们面和心不和的模样,一边却打造双生花的形象。
他对着镜头最常说的话就是——“不是我哥们儿,我都懒得去写他。”
周铮对着镜头,惯有的姿态却是脸上保持无声微笑,挺直脊背承受他这“哥们儿”大力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
不能不提的是,他似乎还得到了郑舞的青睐,周铮心目中那位大小姐的青睐。
刚才为什么偏偏让他去储藏室喊老仆?老仆故意(他越想越确定是故意)让他看清那口巨锅足能盛下一个人,而且烹制蛇的秘制香料都齐齐堆在巨锅旁!
杨宇越想越恐慌,就算夜色再黑,山路再难走,他也一秒钟都待不下了!豁然起身,左手伸到外套左兜里去拿手机,右手去拿那份放在右兜里的手绘地图。
但是周铮房间就在一楼,一扇窗户正对着下午来时的山路,他现在一定像猎人一样站在窗前耐心等着,脸上挂着整个晚上一直都有的该死的微笑。
原路返回搞不好是自投罗网的一条死路!
杨宇知道已经来不及后悔自己受邀赴宴,却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偏偏选了三楼的客房!从后窗跳下去,不光动静不小,而且肯定要腿脚受伤,行动更加不便。
但绝对不能坐以待毙!他从床上扯下床单,可是长度不够。浴室!他连忙走进去,看到了长长的浴帘。把床单和浴帘系在一起应该足够了。透过浴室的窗户,他看了看楼后的地形,一条路通往花房和养蜂室,另一条路通往牲畜棚那里。
杨宇正比较着选择哪条路,脑袋里忽然闪过周铮的话——“可千万不能有一丝花香泄漏啊,否则旁边蜂房里的小昆虫可要立刻蜂拥而至,那些被我那老仆熬得快要饿到发疯的蜜蜂,我觉得它们已经被压抑得有点变态了……”
还好没有忙中出错!杨宇闻到自己呼吸里残留的花蜜芬芳,已经湿透的后背又惊出一身冷汗!
他一把抓起水池边的牙膏牙刷,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狠命刷牙刷舌头,刷到牙龈舌头都要破烂出血时,才一点也闻不到呼吸里的花香。
顺着挂在窗口的床单浴帘,杨宇紧张无比地一点一点往下蹭,当双脚接触到地面的一刹那,一颗堵着嗓子的心好像才慢慢回到了胸腔。
他朝牲畜棚方向跑过去(尽管呼吸里全是牙膏的薄荷味儿,但是万一蜜蜂的嗅觉比人类灵敏……他不想冒一丝险),虽然不知道后面的山路怎样才能下山,不过当下先要逃离了这小楼!在山里躲一夜,等到天亮以后,再找出下山的路。虽然一定难走,说不定要花上几天几夜,下山之后也一定筋疲力尽,但是他自信方位感很好,而且晚饭时自己吃得很多,体力还是充足的。
哪怕自己在山里迷路,最后饿死,也要好过被活烹了!
杨宇一边向牲畜棚奔跑着,一边想个不停。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不会饿死,也不会在山里迷路。
因为奔跑中他的右脚忽然踩空,随着脱口而出一声“啊——”后,身体在惯性作用下掉进了一个好像枯井的地方……
杨宇立刻感到崴脚的疼痛,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抬头看了看,绝望地发现井口离他那么远,距离起码在两米以上,而更加遥远的夜幕上,几颗星星互明互暗地闪着寒光,仿佛居高临下地看着……
他想扶着井壁慢慢站起身,却发现自己虽然好似身处一口枯井,但是井壁却非常光滑,而且还有弧度,手臂很难使劲,好容易费力地撑着站起身子,他发现自己离井口并没有近多少,而且光溜的井壁没有任何借力处。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一口枯井?根本是不可能存在的啊!
杨宇忽然感到脚下有什么东西慢慢游移过来,他下意识地往后躲,躲到身体紧贴着光滑的井壁,躲无可躲的时候,掏出手机,接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一条巨大的蛇正慢慢朝他逼来,锥形的蛇头已经碰到了他的鞋……
这里确实不可能存在一口枯井,这是周铮养蛇的地方!
杨宇明白了以后,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光,瘫了下来——我难道要死于蛇吻吗?
巨蛇已经探进了他的裤管,他痉挛地挣扎了几下,感到腿弯被狠狠地咬到了。剧烈的疼痛后随之而来的是更可怕的麻木感,紧接着,大蛇退了出去。显然这是毒蛇。
杨宇却似乎感到一点安慰:被毒死了,也许没有那么痛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意识,五分钟,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
黑暗中隐约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杨宇没心思在意,他只知道麻木感已经到了自己的大腿根部。之后会是腰,另一条腿,腹部,躯干,大脑。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局限的圆形夜幕,几颗寒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想喊,却绝望得没有力气。
悉悉嗦嗦的声音更大了,也更近了。杨宇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爬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他伸出颤抖的右手摸了摸:滑腻腻的无数扭动着的东西。他慌忙用左手按亮手机屏幕,借着微弱的光线突然看到自己的下半身上有一大群小蛇,每条几寸到一两尺长,游动着爬满了他失去知觉的腿,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在蛇群的后面是刚才那条大蛇,盘在离他两米左右的地方咝咝地吐着蛇芯。
杨宇的脑袋都要炸了——他在探索频道上看过,有毒生物常常用毒液让猎物神经麻痹,甚至猎物的肉体已经在皮肤之下开始被注入的唾液消化成汁水,然后再由无法咀嚼的猎手吸吮。
猎物在被消化干净之前,很久,意识都是清醒的。
现在,大蛇在为它的孩儿们准备晚饭,而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失去意识……
蛇群已经爬到了他的脖子上,不断有蛇噬咬他,而疼痛的感觉已经只剩下胸口以上了。他拼着最后对双手的支配力,再次按亮了手机,看见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幕:他的双腿已经被咬开了无数口子,流出红白的浓液,群蛇在贪婪地吸食,肚子上还有十几条小蛇的尾巴,它们正在努力地游进他的身体。
杨宇想到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自己还在狼吞虎咽着那道美味之极的蛇。现在,轮到他被吃了……他无法忍受看到想到的一切,发自肺腑地大喊一声。
但胸腔仿佛已经不存在了,他只能感到咽喉里刚刚钻进的一头蛇,只能听见自己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几声呜咽……
周铮房间里——
“我好像听到养蛇井那里有叫声。”周铮看了看老仆:“你听见了吗?”
“你不必担心,那井是四壁光滑的圆柱体,蛇是爬不上来咬人的。”老仆一边考虑着手里的棋子该走哪一步,一边忽然想到什么:“哎呀,不过我下午把你烹饪晚宴需要的蛇抓上来后,好像忘了把井盖盖上。”
“是吗?”
“不过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就去盖上。”
“好吧,反正我的朋友们现在应该都在房间里睡觉呢。”周铮笑道:“而且我已经提醒过他们了,山里怪路纵横,不要自己到外面去。与其出去走走散闷,不如来找我下棋。”
“客人们应该都已经睡着了吧。”老仆把棋子落下:“没一个人过来找你嘛。”
9
郑舞感到自己对周铮有着前所未有的恐慌,而她之前是一贯对他居高临下的。进山前抱着度个轻松周末的想法已经消失殆尽,此刻满脑子都是楼下一浴缸的蚂蝗和周铮那些捉摸不透的微笑和言语。
郑舞爸爸是一家很大的餐饮集团主席,她按照家长的意思入学七星烹饪学院,不过对烹饪毫无兴趣。
她之所以耐着性子没退学,是因为同班同学周铮引起她的兴趣,这个身形修长眉目清俊的男生,在老师眼里是几十年难遇的奇才,更是被业界投以莫大关注的才俊。
而对她来说,周铮最难得的一点是从来不主动接近她。
一个从小就习惯众星拱月,一个从小就习惯孤单寂寞,她抱着好奇的玩玩态度走近他,结果发现原来看上去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周铮是那么珍视旁人的主动亲近,她满意地看到他视她为掌上玫瑰。
周铮对她非常非常好,好到她对他渐渐恢复一贯对男生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大学最后一年,当她拿着爸爸提供的一份为期四分之一世纪的和约给他时,尽管周铮清楚薄薄一纸合约的实际分量——整个精壮时期的年华,苛刻的利润保证条款,以及巨额的违约金。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签了字,只为她一句——“我希望你签哦~”
周铮全身心卖给她家,进入餐饮集团工作后,她对他就像扔掉一件穿腻的衣服一样毫不犹豫。对于周铮的惊诧和痛苦,她一点耐性也没有。
她被这个男孩爱惯了也宠惯了,觉得因自己的离开而造成他心碎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还觉得,这个男孩为她受了不少痛苦,再让他受点也没关系。像所有残忍又漂亮的女孩面对喜欢自己的人一样,既然他连心碎都能忍受,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哪怕他是一个在孤独寂寞中长大的男生。
所以她轻率地挽过杨宇的胳膊让周铮眼睁睁地看见。
而且当周铮因为杨宇的骂文大受打击,无法保持以往的巨额利润,她爸爸却一个子儿也不愿意少得。那份合约是不是周铮的纸枷锁,她懒得操心。看着他的困境,她轻飘飘抛出一句——“一切按合约办事,公平合理。”
10
今天晚上,郑舞发现自己久久坐着的那张居高临下的宝座好像消失了,周铮也仿佛收起从前单膝跪地的骑士姿态,慢慢站起来了。
自己的确像蚂蝗一样只顾无情地吸着周铮的血,这是事实,但郑舞从来不愿去想,或者说是懒得去想。
他那句只有人肉没吃过的话一遍遍在她脑子里响着。
她喝他的血,他吃她的肉,也是“公平合理”。
郑舞刚刚一进客房就想锁门,但是赫然发现门上没有安锁,也就是说,周铮想进来,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而刚才隐约传来的两声诡异凄厉的喊叫,更让她毛骨悚然!
郑舞又检查了所有的窗户,还好都能从里面关上,进到浴室看看,里面也一切正常。她一边看着浴室镜子里自己那张惨白的脸,一边感到嘴里有些腥甜。
只要自己一紧张不安,牙龈就会敏感地出血,她朝水池里连吐了几口唾沫,果然是红红的,她不安地打开水龙头冲掉后,给自己打气:现在不是紧张害怕的时候!得想办法把门堵上!
这个令人抓狂的诡异夜晚,郑舞只想把心思莫测的周铮挡在门外。
只要等到明天天亮,自己放下姿态去找周铮,扑到他怀里,那时,她不信他真能对她铁石心肠。
而自己一旦离开这荒山……郑舞冲着浴室镜子狠狠切齿:周铮,你给我等着!!!
回到房间,郑舞开始行动,先要把床拉开抵着门,然后再把床头柜座椅这些家具搬到床上去增加分量。
人的求生欲望是很强的,这种欲望之下激发的力量也是超常的,她手脚并用,竟然真的把所有家具都堆在了门口。
当做完这一切,她浑身无力地靠着床板瘫坐到地上,郑舞看到自己的膝盖蹭破了,胳膊也被铁制坐椅划伤了,柔嫩的双手更是处处渗血,她觉得自己大概把这辈子的力气活儿在今晚都干完了。
她喘着气,看着这间别人进不来的房间,按着胸口,想抚慰一下狂跳的心,正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时,却看到了不敢相信却实实在在出现的东西——蚂蝗。
蠕动着的蚂蝗不断从在浴室门口出现,并目标明确地朝她的方向涌动,她大骇之下还没有忘记自己住在二楼,蚂蝗的出现难道是自己极度疲惫之下的幻觉?!
郑舞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走到浴室门口,这才发现数不清的蚂蝗正从水池那里不断地涌现——刚才那几口被她冲下去的带血唾液让楼下饥饿已久感觉无比灵敏的蚂蝗顺着水管急急行动起来……
绝望惊恐的她看到线条优美,肌肉匀称,皮肤光滑有弹性的双腿已经爬上了蠕蠕乱动的蚂蝗,它们的头正一个接一个地扎进皮肤下的血管,享受着腥甜美味,她顾不上恶心作呕,双手乱动地去拔,但很快双手就被蚂蝗密密麻麻地叮满了,后面还有更多迫不及待饥饿贪婪的吸血虫灾难一般潮涌过来……
周铮房间里——
“这盘竟然是和棋。”周铮看着收拾棋盘的老仆笑道:“没想到。”
11
清晨,寒星隐去,日光出现。
主仆二人发现一楼和三楼的客房空空如也,至于二楼客房的房门,却怎么也推不开。绕到楼后,架上梯子,透过窗户看到了抵着门的所有家具和躺在地上的郑舞。还好她看不到自己死后的模样——血液吸光后的身体干瘪发皱,曾经花瓣一样柔嫩光滑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蚂蝗留下的吸盘,这些吸饱喝足的小吸血鬼们正满足地在尸体旁边休息,看上去已经完全变形的郑舞仿佛躺在一张蚂蝗地毯上。
老仆按照周铮吩咐,拿来工具敲碎一扇玻璃,伸手进去打开插销,然后两人从窗口跳进房间,周铮有些惊讶地问老仆:“怎么养在楼下浴缸里的蚂蝗会上来?”
老仆也不知道原因,摇摇头:“真的,我也想不到会这样。”
“咱们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像下棋那样一步步计划安排好。”周铮看了看窗外的艳阳天,仿佛看着一种不知名的力量,久久微笑着:“不过我想昨天的夜宴,三位朋友应该都觉得很精彩,那些与众不同的菜肴,可以挣大钱,可以写出精彩的评论,也可以稍加改变做出类似的东西来。我可是用心烹调,希望他们都能满意。”
老仆点点头:“是啊,我们可是精心准备的。而且那口大锅,我昨晚刚刚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