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堂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总算把独生儿子田刚培养成了大学生。儿子也争气,到一个大城市闯荡,短短几年,就有了一家自己的小公司,还买了楼房。安稳下来后,儿子把田福堂接到城里。村里人都说田福堂有福气。
田福堂在城里住了不到一个月,怎么也待不下去了。他先是逛街,逛了几天就没了心思;于是守在家里看电视,看来看去也没啥意思。这一点让他很奇怪,自己一个人过了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呢。
想了半天,他明白了,原因很简单,就是找不到说话的人。
他想去公司里帮儿子做点事,顺便和人聊聊天,儿子说,别去了,我那儿您帮不上忙,您去了大伙儿还分心呢。他想也是这么回事,只好作罢。
他又想找邻居说说话,儿子说城里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不能随便交往的。他一听,觉得也是,人心难测,儿子干点事儿不容易,要让坏人探出些底细,弄不好会出大事,别惹这个麻烦了。
可天天待在家里实在难受,田福堂只好又上街去了。转着转着,遇见一个卖烤红薯的,听那人一吆喝,田福堂打了鸡血似的,一下子兴奋了——那是田福堂的家乡话呢!
过去一打听,那人叫秋生,老家和他一个县。田福堂真是喜出望外!买了两个烤红薯,和秋生聊了大半天。
此后,田福堂时常到秋生的摊上去,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真是他乡遇故知。这天秋生收了摊,田福堂说:“到俺家去,好好喝两杯。”
秋生跟着田福堂到了小区门口,秋生停住脚,有些迟疑,问道:“大叔,您的家在哪儿?”田福堂说:“前面就到了。”秋生愣了一下,又问:“您儿子干啥的?”田福堂说:“我儿子叫田刚,自己搞了一个小公司。”秋生脸色刷地变了,说:“大叔,对不住,您家我不能去。”说完转身就走,弄得田福堂一头雾水!
晚上,田福堂想问问儿子,是不是和秋生认识,有没有什么过节。等到大半夜,儿子才回来,看起来很累,田福堂把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早晨,田福堂刚要开口,儿子取出一些钱给他,先说话了:“爸,今天中午家里有客人来,您不方便见这个人,您出去转转吧,在外面吃饭,晚一点儿回来。”
田福堂一听,家里来了客人,还得让老爹出去,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味。转念又想,儿子说这话肯定有他的道理,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事,不该掺和的就别掺和,出去转转得了。
出了小区,田福堂越想越不踏实,心想,儿子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来的这个“客人”会不会对儿子使坏?联想到电视上经常演的生意场上的凶险,田福堂认为儿子一定有什么事背着他!而且肯定是很为难的事!儿子不让他掺和,肯定怕他担心,是为了保护老爹!
田福堂心想,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怎么能撒手不管呢!要是真有人对儿子使坏,就是拼了老命也得保护儿子!
田福堂正在小区外面琢磨,远远地看见儿子也出来了,忙躲在一边。等儿子走远后,他立即回了家,站在阳台上,眼睛紧紧盯着楼下,等待儿子和他的客人。
过了好久,儿子出现了。田福堂定睛一看,儿子身边跟着一个女的,穿着十分洋气,俩人有说有笑的。田福堂急忙回到自己的卧室,把门关好。不一会儿,房门响了,听见儿子和那姑娘进了房间,说着话。他们说的是这个城市的口音,声音又有点小,田福堂听不出什么名堂,但凭感觉,这俩人分明就是在谈对象。
田福堂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欢喜,儿子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成家,自己正为这事发愁。儿子不让他见这个客人,八成是因为女孩子害羞。但他马上又想到一个问题:要是儿子进了房间,见到自己没出去,就像成心要偷听他们说话似的,自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呀?情急之下,他钻进了床底下。虽然床下的空间十分狭小,只能蜷缩着身子,但想到儿子,田福堂心里很是舒坦。
到了下午,田刚他们出去了。田福堂早已浑身酸痛,饥肠辘辘。忙从床下爬出来,吃了饭,出去活动活动胳膊腿,这一转又到了秋生的烤红薯摊前。
田福堂见到秋生,就把肚子里的疑问倒了出来:“秋生,昨天俺一说田刚,你扭头就走,是咋回事呀?你们是不是有啥过不去的事?”
秋生说:“没啥,大叔您别问这事了。”田福堂不弄明白不罢休,拉着秋生的手,一定要秋生说出来。秋生无奈,说:“其实也没什么,俺是认识他,还跟他干过一年多。”
田福堂越听越急:“咋又不干了呢?他对不住你是吧?你说出来,俺回去收拾他。”
秋生苦笑着说:“大叔,您别这样!其实他对俺好,只是俺不争气,不中他的意。”
田福堂问:“究竟咋啦?俺看你挺好嘛!”
秋生说:“干活上都没啥,只是,唉,还是不说了吧。”
田福堂火了:“有啥就说嘛,俺一见你就没当外人,你扭扭捏捏的干啥哩!”
秋生低下头,说:“他叫俺不要说老家话,可俺又学不会这儿的话……”
田福堂大吃一惊:“你说啥?不让说老家话?就为这不让你干?这是啥狗屁道理!”
秋生的头垂得更低,痛苦地说:“俺学不会这儿的话,田老板就让俺别说是他老乡。可有一次来了个客户,俺嘴贱说漏了,田老板生气了……这也不怪田老板,城里人看不起咱们……”
田福堂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猛然发觉,儿子说话口音已经完全变了,原以为是在外面时间长了,自然而然改了口音,没想到是有这个原因!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来了这段时间,田刚一直不愿意他去公司,不要他跟邻居说话,甚至带女朋友回来,也不让他见一见……这个混账东西,原来是怕老爹给他丢人呀!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乡话,到了这儿咋就成了丢人的东西呢!田福堂又伤心又苦闷,铁青着脸在街上走。走着走着,一眼看见田刚正和那个姑娘在逛街。田刚也看见他了,竟然有些惊惶失措,赶紧把目光避开。
田福堂心里像被刀子捅了一下!儿子把他从老家接来好好赡养,不能说不孝顺,可儿子又害怕乡下来的父亲给他带来不光彩的东西,儿子在这个城市有生意、有房子,可是抬不起头、挺不起腰。想到这儿,田福堂眼里涌出了泪水……
晚上,田刚对父亲说,他带回来的这个姑娘叫小燕,才认识没几天,还没跟小燕说自己的家乡和父亲,田刚对父亲说:“以后条件成熟了,我一定让她见您。要是以后跟她结婚了,一定要她孝敬您!”
田福堂缓缓地说:“我不怪你们,你们能过好就行。俺没别的要求,俺只想回家,俺在这城市里一点都不习惯!”
两天后,田福堂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邻座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坐在车上心事重重的样子。田福堂和她攀谈起来,原来也是老乡,那个妇女便说了自己的伤心事。原来,她丈夫早已去世了,她辛辛苦苦培养女儿上了大学,女儿还在这个城市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前些天,她来看女儿,见女儿过得很好,本来十分高兴,可她想去女儿上班的地方看看,想见见女儿新认识的男朋友,女儿却说她这个家乡口音,会被人家笑话的……
有了共同话题,田福堂和那位妇女越说越投机,让田福堂意外的是,当女人拿出女儿的照片时,那个姑娘就是小燕!
回到家后,田福堂和小燕的娘互相走动了走动,谈起了黄昏恋,俩人打算办自己的喜事了。小燕的娘说:“他们两个小家伙呀,还遮遮掩掩的,不敢说老家话,不敢当别人的面认自己的爹妈,咱俩的事要让他们知道,不知道会咋想呢?”
田福堂说:“俺的想法是甭跟他们讲了!也甭让他们掺和,让他们做他们的城市人去,咱就做咱的乡下人,说咱的乡下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