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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唐雁时,我还是个8岁的孩子,那时我们拎有装着剪刀、胶带和各色画笔的手工袋到少年宫学美术,她母亲和我妈妈是同事兼好友,有了两位母亲的撮合,我和她也成了情同手足的姐妹。我们在同一所小学读书,她长我一岁,比我高一级,处处照顾我。一握住她的手,一种特殊的温暖告诉我:唐雁就是我,我就是唐雁。
我不是个聪明的小孩,学东西也很慢,是个不起眼的学生;她则不然,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她常常代表全年级学生发表国旗下的讲话。校会上,公布区里各种比赛的获奖名单时,她的名字也必然会闪现其中;伴随着华美的音乐,她频频地出现在领奖台上,如花的笑脸迎着台下羡慕的目光
我就是台下那些噼里啪啦地鼓掌,心怀羡慕,甚至是妒忌的学生中的一员。妈妈也常说:“看看人家唐雁,处处比你强,多跟人家学学。”听得多了,我心里就很不痛快,甚至是怨恨。
羡慕也罢,怨恨也罢,我还是一路追寻着她的脚步,进入了重点初中、重点高中。父亲说:“瞧,咱闺女也能和唐雁一样强。”我厌恶这句话,不喜欢父母总把我俩放在一起。毕竟,我不是唐雁,唐雁也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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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是从我上高中时开始的。唐雁一度高得惊人的成绩开始以同样惊人的态势下滑,她妈妈拿着月考成绩单歇斯底里地站在办公室里,不顾老师的劝阻,质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一旁整理着班级作业,余光扫向泪眼朦胧、一言不发、面色倔强的唐雁,心里不但不替她难过,反而有了一丝快意。
天才学生的神话就此彻底破灭。
果然,晚饭时,妈妈不停地唠叨着唐雁的种种不是,上课不好好听讲,作业全是错,一边给我紧着夹菜,一边提醒我说:“你可得好好学,别跟她似的,要考大学了,反而掉链子……”
我机械地点着头,心里却堵得慌——唐雁的秘密我知道。
周六上完补习班,我亲眼看见唐雁拉着一个头发烫得像鸡毛掸子似的瘦高男生有说有笑地走出“新东方”,我偷偷跟了他们很久,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踪影。回到家后,我并没有告诉妈妈我的所见所闻,一是怕妈妈告诉唐雁的母亲,唐雁就此怨恨我;二则出于我狭隘的内心:几年来,她事事都高我一头,可眼下,榜样少女居然会出现早恋,这不是我“翻身”的大好时机吗?
3
考试在一次次继续,唐雁的成绩就像妈妈买的股票一样持续下跌;我则成了只潜力股,每次都有小幅提升。纸是包不住火的,唐雁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她妈妈和班主任知道了,夸张的流言像细菌一样,无孔不入。
妈妈在为唐雁惋惜之时,也严肃地警告我:“别像唐雁,不好好学习,和差生混在一起,成何体统?犯傻!”父亲也在一旁感叹:“唉,那孩子,以前真不错。从她和咱们小平一起去上美术班时,我就觉得她聪明又懂事。谁想得到啊!好在小平不是这样。”说完,父亲欣慰地看了我一眼,我却感到阵阵酸楚。
回到房间,打开五斗橱的最后一层抽屉,里面躺着一幅拙劣的蜡笔画。鲜亮的色彩已随着时间的脚步渐渐褪去,仅仅留下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那是在少年宫的图画课上,我为唐雁画的肖像。
那次课上,老师要我们为自己最好的朋友画像。我选择了唐雁,唐雁选择了我。唐雁把我画成了别着蝴蝶结发卡的可爱女生,而我却把她画得一团糟。当我俩举着自己的作品站在全班面前展示时,小朋友们指着我和我的画笑成了一团,老师打趣地问:“你们说她画得像不像?”
“不像——”拉长的声音像劲风一样抽打着我稚嫩的神经,低垂着的头情不自禁地躲到了画的后面。和唐雁站在一起,我就是个小丑。
“像,小平画的是我,我说像就像。”唐雁霸气十足地冲着台下嚷道,瞪圆的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说完,她紧紧握了握我的手,赌气般拽着我走下台。
那一刻,让我在心里真正认可了她。可又是什么让我们的友情多了些杂质?其实,那天我足足跟了她一路,除了好奇,还有一个最不愿意承认的原因:我担心她出事,
所以,当我再一次看到唐雁和乱发男压马路时,我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她妈妈的电话。
马路上,唐雁被她妈妈拖着回了家,俊俏的五官被肆意的泪水冲得散乱,敌意的目光射向我,看得我头皮发麻。
4
几天后的早上,我到唐雁家叫她一起上学。细想想,从上初二开始,林荫路上那两个牵手的女孩就很少出现在路人眼中了;悄然播下的隔阂的种子已在我们心里寻到一块天地,慢慢生根,发芽。
唐雁妈一见我,脸就挤成了一朵花:“小平啊,好久没来找雁雁啦,以后常来啊。雁雁就该多和你这样踏实文静的好学生接触。”多么熟悉的话,以前妈妈也总对我这样说。
唐雁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边,面色淡然。也许几天来,父母的训斥也让她清醒了许多。可难耐的沉默还是让我心跳加速,四周的空气似乎被激荡的内心震得稀薄,到口边的话被心中的恐惧一次次地压了回去:毕竟,出卖她的人,是我。快走到校门时,我突然感到周身的寒意,仿佛进入校门后,就会与她向左向右步入两个不同的世界,不会有半点交集。
“唐雁,我一直妒忌你。我爸妈老拿我和你横比竖比,我早就腻了!我处处模仿你,像个愚蠢的跟屁虫一样,真让我窒息!”我固执地自顾自地说着,“现在,你完了,我以为可以摆脱你!可我又放不下你,不能看着你为了发泄所谓的压力、孤独,就和那些流里流气的男生去网吧去迪厅,去玩去乐,去早恋!因为,因为这么长时间,我已经习惯把你当成一起长大的死党,把你当成追逐的榜样,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我不知道这些话怎么会一股脑儿地涌出,许是它们已像沉积的雨水那样在心中存得太久。
唐雁瞪着眼睛,眼眶渐渐红了,她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说起这些。她哽咽地埋下头,狠狠地用手擦擦前仆后继的眼泪,猛地抬起头,破涕为笑:“丫头,没想到啊,你还有这么多弯弯肠子。哼,这回,我可都知道啦。”
她骄傲地昂着头,向学校里走去。我看得呆了。
“怎么,不怕迟到?那姐姐我先进去了,以后,还得你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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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雁和乱发男彻底断了联系。每天放学,她都会在校门口等我,和我一起回家,携手走在林荫小路上,仿佛我们又成了多年以前那两个在回家的路上奔跑嬉戏,分享着彼此小秘密的孩童,所有的误会、猜忌和女孩子的小心思,都已烟消云散。
一年后,唐雁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这在我们的小城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作为优秀毕业生,她坐在学校的礼堂前,与我们这些准高三的学生分享学习经验。
我又一次成为了那些以仰望羡慕的姿态注视着唐雁的学生中的一员,唐雁也又一次成为了我努力追逐的榜样。
嘿,雁雁小朋友,等我哦,我还得继续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