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白居易来说,公元年月的西湖之夜让他永生难忘,这个夜晚明月当空,桂花那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几乎让人想用舌头来品尝。那个弹箜篌的美女令人惊艳,她自然就永恒地停留在白居易的诗歌中,就像浔阳江头白居易偶遇的那个琵琶女。白居易是在这一年的月来到杭州做刺史的,他热爱江南,这从他诗中可以看出来,仅仅为杭州一城,他就写了多首诗,几乎占据他全部诗歌创作的十分之一。一到杭州他忙得兴冲冲亦乐乎,淘古井、筑白堤。当时诗人元稹被排挤出宫,就在绍兴做官,做得很没劲,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听说白老兄到杭州来了,他兴奋得拍屁股坐不住。他和白居易好得换裤子穿,被后人合称为“元白”,在白居易来杭州半个月后,他也赶过来,张罗着要在虚白堂给白居易办一个欢迎宴会。白居易说:“算啦算啦,劳民伤财的事,还是少做为好。”元稹不满地:“哎哟,才做个芝麻小官,就要翻脸不认人啊?实话说了吧兄弟,我其实是听说西湖边出了个才色双馨的美女叫商玲珑,也想趁机一睹芳容,别扫了我的雅兴。”白居易本来也是见了美女挪不动脚的登徒子,一听有绝代佳人,当然也想一饱眼福。
那个秋天的晚上,商玲珑最后一个压轴登场,她就是弹着箜篌出来,一身素白的衣裳,在清风吹拂下,伴随着如泣如诉的古曲《箜篌引》的旋律,宛若一片月光,或者说就像一个梦境。当代台湾女诗人席慕蓉就在笔下描写过这样的意境:
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
还是说,今夜的我,
就是那个女子?
就是几千年来弹着箜篌等待着的,
那一个温柔谦卑的灵魂,
就是在莺花烂漫时蹉跎着哭泣的,
那同一个人……
白居易就在这个夜晚爱上了商玲珑,商玲珑是官妓,善绘画、懂美食,歌舞皆精。虽然这大半生官宦之旅中他爱上色艺俱佳的女子无数,但是商玲珑无疑是他最用心最用情的一个。没事时,他喜欢用马车载着她沿西湖环游,并且挥鞭让马儿跑得飞快。商玲珑受到惊吓,情不自禁地钻进白居易的怀中。白居易抚摸着商玲珑娇小玲珑的身子,爱的潮水就在他苍老的心头泛滥成灾,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就像怀抱着一只惊吓过度的小鸟。但是,他从来不曾伤害过她,不是不想,只是不忍。
白居易与商玲珑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之事当然传到一水之隔的元稹耳朵里,好色成瘾的诗人终于坐不住了,他打起了商玲珑的主意,一连给商玲珑写了十首诗派人送去,商玲珑却不理不睬。元稹气坏了,他直奔杭州而来,要知道,在女人面前,他元稹可从来没有受到如此轻蔑,他的情史那也是好生了得的,与《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好过,成都的女诗人薛涛,也就是发明薛涛笺的那个才女也是他的前女友,他不信他玩不到你商玲珑。不错,你是绝代佳人,但再美也就是个官妓,与野妓相比,也就是多了一个牌照,这又有什么好值得夸耀的?就是这次诗人在杭州的猎艳之旅,催生了诗坛一个新的词牌:玲珑四犯。
“玲珑四犯”妙手得
元稹来到杭州,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商玲珑,好哥们儿白居易带着他沿西湖东游西荡,他横竖看什么都不顺眼,死心塌地就是要见商玲珑。白居易说:“西湖边美人千千万,你为何老要与我拧着干?从前是这样,到现在还是如此,凡我相中的老相好,你必定也钟情,一双眼睛老盯着我嘴边肉,老弟,你什么意思啊?”元稹反驳说:“话不能这么说,你到杭州来了才两个月,这商玲珑还是我向你推荐的,如何能说是你先相中的,我夺人所爱?”白居易悄声对他说:“虽说我来杭州时间不长,可杭州的姑娘也认识不少,我带你去见几个,如何?”元稹说:“大刺史,姑娘再好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我只相中商玲珑,实话对你说,今晚你不带我去见她,我就不认你这个兄弟。”
白居易听罢一言不发,马上带着元稹回到衙门。元稹还以为带他去见商玲珑,兴奋得屁颠屁颠的,到后来却发现回到了衙门,他一肚子不高兴。白居易说:“你应该知道,像商玲珑这样的官妓,每日当官的在她门前排长队呢。”元稹似信非信,白居易说:“当然,我是刺史,我加个塞、走个后门也不会有人说闲话,这样好了,我去和她通个信,让她留出明晚陪我们,但是她只有一人,你我却是两个,你说这如何安排?”元稹想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说不妨两个人斗诗,看谁写的诗好才情高,就请商玲珑来评判。白居易当下点头答应,两个人分头行动,开始铺纸研墨、炼词造句地做起诗来。
第二日如愿以偿在虚白堂见到商玲珑,白居易和元稹在客厅等候多时,商玲珑才从纱幔后面缓步而出,仆佣很快在庭院中摆出一桌美酒佳肴,透过花窗,西湖波平如镜,月亮在湖面碎成烂银。商玲珑在元稹如醉如痴的目光中,斟满两杯酒,冲分坐两旁的两位诗人点头微笑。白居易起身踱步片刻,当即低吟: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元稹一向争强好胜,当然不甘屈居白居易之后,他抬头望月稍一思索,便吟诗一首: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几个回合之后,两人难分胜负,让商玲珑好不为难。据说最后商玲珑不让两人自由创作,而是定下斗诗的韵律与字数,让他们按一定的词牌填词。元稹不同意,与商玲珑争得面红耳赤时,白居易却在宣纸上一挥而就,写下千古绝唱: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吟罢此诗,连元稹也拍手叫好,自认服输。而聪明玲珑的商玲珑读后喜不自禁,当即将此诗谱成曲子用箜篌弹唱,引得元稹在杭州久留不归。在他的建议下,白居易让商玲珑又找到几位能歌善舞的小姐,组成一个乐班,商玲珑弹箜篌,谢好好弄古筝,陈宠和陈平分别吹奏觱篥和笙。每当明月之夜,白居易就邀一帮文人雅士泛舟西湖,笙箫齐奏把酒望月,这天上人间的好日子让元稹眼羡得不行,拿出钱来要“借”商玲珑到绍兴去陪他一个月,白居易严词拒绝,商玲珑自然也婉言谢绝。最后元稹悻悻然回到绍兴,没过多久他发现,商玲珑定下的诗词韵律,被白居易命名为“玲珑四犯”,新的词牌已经在江南一带文人墨客中流传开了。
前朝名妓的洗脸水
白居易弄了个新词牌“玲珑四犯”深为人爱,元稹眼红得不行,他也偷偷写了首“霓裳羽衣曲”送给商玲珑,让她的那帮小姐妹吟唱。商玲珑此时已委身于白居易,两人郎情妾意共度春风,白居易多首赞美西湖的诗,大抵写于这一时期。作为铁哥们儿,他当然知道元稹的为人,不让他与商玲珑接触是对的,也是有效保护商玲珑。碍于刺史的面子,其他官员知道商玲珑是白居易的宠妓,也自动退壁三舍。但是“霓裳羽衣曲”几经转手,最终还是送到商玲珑手里。商玲珑长久浸淫于西湖风月,诗好诗坏她很清楚,这首“霓裳羽衣曲”让她爱不释手,忍不住瞒着白居易偷偷与元稹幽会,向他提出:如果能将“霓裳羽衣曲”配上歌谱,她一定会在歌会中出演。
元稹一听十分兴奋,熬了三个晚上,才将“霓裳羽衣曲”配上歌谱,写成“霓裳羽衣谱”。商玲珑邀来了谢好好、沈平、陈宠三个歌妓排练成了“霓裳羽衣谱”,在西湖畔连演了两场,轰动了整个杭州。白居易知道后也佯装不知,睁一眼闭一眼就算了。可是元稹得寸进尺起来,又向他提出“借”商玲珑到越州(绍兴)一个月,演出“霓裳羽衣谱”,也好让他有几分面子——在白居易那个年代,官员、文人或富商聚会,有歌妓陪侍在侧,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更何况还是商玲珑这样在江南闻名的官妓呢?白居易断然回绝,他对元稹说:“你我亲如手足,你借什么都行,包括借银子,我白大人都会答应你,唯独借商玲珑不行,你知道她是本官什么人?她是本官的心头肉哦。”元稹一听,脸色青灰,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就灰溜溜地回到绍兴。
后来我在上海图书馆查到一册《唐语林》古籍,霉味扑鼻、破烂不堪的线装书中就记载了这个故事:“长庆二年,白居易以中书舍人出任杭州刺史,杭州有官妓商玲珑、谢好好者,巧与应对,善歌舞。白居易日以诗酒与之寄兴。元稹在越州闻之,厚币来邀玲珑,白遂遣去,使尽歌所唱之曲。”
史书上的记载与西湖的民间传说有很大的出入,在传说中,商玲珑其实并非白居易送往越州,而是偷偷与元稹约好跑去的,在越州与元稹缠绵了一个月才回来。而她对白居易却说了谎,说家中老母病危,想请假一月侍母于病榻之侧。面对孝女尽孝,白居易当然不便拒绝,哪曾想商玲珑架不住元稹的死缠滥打,芳心大动——何况对方是个漂亮的有钱的最主要的还是浪漫的又有才的大帅哥,“霓裳羽衣谱”优美动人,一如仙乐,真的将她打动,见惯了西湖风月的商玲珑不忍拒绝,偷偷和他好了一个月。元稹心里装不住事,送商玲珑回杭州再见白居易,就给他看一首诗,诗云:
休遣玲珑唱我词,
我词都是寄君诗。
却向江边整回棹,
月落潮平是去时。
白居易想起商玲珑“失踪”的这一个月,隐隐感到不对劲,连连追问之下元稹才坦白了这段情事,白居易戴了绿帽子,气得脸色铁青,据说他后来离开杭州时,开除了商玲珑官妓妓籍。商玲珑派谢好好来苦苦恳求白居易,白居易不为所动。商玲珑无奈,只得离开西湖来到绍兴投靠元稹,而此时元稹已有了新相好,起初还租房将商玲珑安顿下来,时不时来会会她,给几个小钱。后来时间一长,连面也不见,商玲珑生活难以为继,流入野妓之列。不久染病在身无颜再回杭州,在鉴湖畔一处草庵里奄奄一息。一个姓谢的小商人发现了她,帮她到衙门去找元稹,不曾想元稹早在半年前就调往他处。小商人于心不忍,出钱治好了她的病,决定带着她离开这处伤心地,问她想去哪里?商玲珑想了想,只说出两个字:杭州。
不久,在杭州白公堤,有一家小酒馆开张,布衣素服的老板娘就是商玲珑,只是杭州人再也认不出她。夜深人静时分,她一个人会来西湖边看一看,她不再弹箜篌,不再跳“霓裳”,她甚至连话也不说,她只是怅然地看一看那一湖给她恨也给她爱的水,顺便将一盆洗脸水泼进西湖——是张爱玲说的,她说:“西湖水,是前朝名妓的洗脸水。”
游西湖的人不会想到,这个往西湖倒洗脸水的平常女子,就是曾在西湖边弹箜篌的美女。